天蒙蒙亮,鸡还没唱第三遍,往日的村庄此时应当仍在安睡,今日却不同,不少人家都点起了灯,窸窸窣窣地收拾进城的东西。
秀州出了一件大好事。
名角儿汪小霞结束巡演,携着班子回到秀州,要连唱三日庆功。
三个月来,汪家班与书籍同名的戏曲《西游》巡演十六州,场场爆火,一票难求。
西游一炮打响。
最后一站开在京城,连演十场,名动京师,大街小巷争先传诵,声势直入宫中。
传闻第十一天,汪家班奉旨入宫,为当今圣上和妃嫔公主们演了一场,获赏白银百两与十枚东海夜明珠。
白银是俗物,那夜明珠才是稀罕物件,大如鸽蛋,可照得暗室亮如白昼。
圣上却说:“明珠虽贵重,却是难比大圣之火眼金睛啊。”
一时间,洛阳纸贵。
汪家班从京师回秀州,坐着圣上特赐的软轿,一路风光无限。今日他们就要回城,许多人都打算去看热闹,看看这被圣上亲口夸赞的角儿。
宋开也在准备进城,他一早就起床洗漱,准备凑合着吃一顿早饭就去城里。
距离李衔霜最后一封寄到家的信,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月有余。
如今戏班也赶回来过年,李衔霜却还没有音信。
隔壁厢房里,宋明和宋青青凑在一起,在窗前偷偷看大哥用热水泡馒头。
宋青青:“咱们需不需要跟大哥一起进城啊?”
宋明:“你还是省省吧,大哥去干嘛的你知道吗,这种时候你还想看热闹?”
宋青青委屈道:“谁说我想看热闹去了,我知道他肯定是去接李衔霜的啊。我也想去接风,怎么就不能去了。”
宋明到底比宋青青大几岁,“要是大哥觉得李衔霜能跟着戏班子回来,你觉得会不带你去吗?”
“不会……可是这都一个多月了,李衔霜信里说了要回来过年,早该回来了。”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大哥才担心啊。”宋明轻轻戳了戳宋青青的脑壳,“他担心还不肯让我们看出来,已经很辛苦了,你就装不知道吧。”
“哦。”宋青青撇了撇嘴。
宋开吃罢早饭,回头一望,四人的屋子里灯都黑着,没有人起床。他这才动作很轻地起身,走出家门。
城中人头攒动,明明是冬天,但道路两旁人挤着人,热气哄哄地扑来,宋开好不容易挤到前面。
他专注地盯着街角。
等了将近一个时辰,人群忽然骚动起来。
“来了来了,人好像到了,我听见声儿了!”“我怎么没看见,哪儿呢?”“……别挤别挤!”
街角传来“噼里啪啦”鞭炮的声响,有两人画着戏里的白脸,各举着一根高高的竹竿走出来,竹竿顶上挂着两串又粗又长的大红鞭炮,一路爆出红色碎屑,喜庆的硝烟味道直冲鼻腔。
人群如同拥挤的浪头,开始不受控地涌动起来,人们都推搡着,想要挤到前排亲眼看看被圣上盛赞的汪小霞。
一顶华丽丽的辇轿被六人抬着,风风光光地当街游来。
一只纤纤细手掀开辇轿的软帘,那容颜只露出来一瞬,人群中就爆发出欢呼。
汪小霞放下帘子,对外面万人空巷的景象十分满意,勾起唇角,轻轻拍了拍手,道:“撒吧。”
话音刚落,就有人唱道:
“撒——发糖咯——”
唱戏的人嗓子高亢亮堂,刷的撕开空气,向后传去。后面的戏子们早就准备好了,手揣进鼓鼓囊囊的布袋里,扬臂把糖块高高地撒出去,各色糖块散花般落入人群。
车队前头,站着一个唇红齿白的小生,手持铜锣,他“铛”的一声敲响铜锣,扬声道:“汪家班谨祝诸位,大吉大利,万事亨通——”
老百姓就喜爱讨这个彩头,都抢着去捡糖。
“哇,这是牛乳糖呢!”“我这个是花生糖!”
糖果都是从京城带回来的,包装精致,口味也多,是小孩子们平时吃不上的美味,此时他们比过年都高兴。
宋开站在人群最前面,任糖果落在脚边,人人都在弯腰捡彩头,但宋开站得笔直,像一根不弯的竹,视线落在跟在戏班子的人脸上,一个一个仔细地盯过去。
戏子们难得骑一次高头大马,此时穿着艳丽的绸缎衣服,脸上洋溢着笑容。
有年纪还小的小戏子,看到在街边向自己挥手、许久未见的家人,直接就跳下马去,扑进自己母亲怀里。
没有一个人是李衔霜。
戏班的车队缓缓前移,人群也跟着向前,人群像是无休止荡漾的水波,但宋开的脚钉在原地。
他的呼吸忽然变得很轻,只有背依然挺得很直。
鞭炮白色硝烟还未散去,呛得眼睛都有些疼,宋开抬起袖子擦擦眼睛,忽然意识到了一种可怕的可能性。
在过去的一个半月以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没有收到李衔霜的信,这种可怕的念头会不自觉地浮上心头,但都被他下意识地清出脑子。
可是现在,却格外清晰。
宋开整个人像被浸在冷水里,骨头缝里升起寒意,心里的念头如同气泡,一个个不由自主地浮起。
李衔霜,会不会回不来了?
彩南,他为什么要孤身一人去彩南?
在彩南发生了什么?
自己当时为什么要劝他跟着戏班一起去呢。
宋开只觉得心脏砰砰砰地跳,浓烈的后悔涌上来,手指的指甲掐紧手心里。
过了不知多久,日头已经升到中天,明晃晃地照着,宋开才把手心的血随手抹在袖子上,迈开腿向城南走去。
.
“宋开?”
刘掌事打开小院的门,看到门外站着的人时,有些惊讶。
他是跟着戏班子一起回来的,只是没有去出风头,回了一趟书局报到之后,就直接回了自己家。
舟车劳顿几个月,刘掌事只想在自家的床上大睡三天三夜,只是刚沉入睡眠,就被锲而不舍的敲门声叫醒了。
有起床气的刘掌事本想破口大骂,但待看清门口的人,忽然就哑了火。
宋开面色极其苍白,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像是全然没了力气,全靠那一点儿心气才能立在这里。
刘掌事心里忽然咯噔一下,忙让出一条路,问道:“你怎么忽然来了,快进来,出什么事了吗?”
可宋开没有动,站在大门口,艰难地启齿问道:“李衔霜呢,他跟你们回来了吗?”
愣了一下后,刘掌事立马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也着急了:“他没回家吗?不应该啊,他没跟我们一起走,按他的行程,半个月前就应该已经回来了。”
宋开抓住关键词,“他的行程,你知道他去彩南做什么了?”
“他说是去采风的。但是应该也不止是为了采风,我听说还要去找什么东西。”看着宋开的脸色,刘掌事试探着问道:“……他没跟你说吗?”
宋开苍白地摇了摇头。
这段时间,他把李衔霜的信看了无数遍,李衔霜在信里什么都说了,但是就是没说要去找什么东西。
宋开咬住嘴唇,这个傻子,他想去找什么呢?!
刘掌事看宋开这样子,知道一定是出事了,但他只能安慰宋开:“其实也不一定有什么事,万一他是路上盘缠掉了,回程必定得被耽搁,再等等。”
宋开抬头:“真的吗?”
宋开这就是急病乱投医了,刘掌事掌握的消息不比宋开多,但第一次看到宋开这个样子,他只能咬咬牙道:“是啊,肯定是这样,现在路上小偷小摸的人可多,我们书局和戏班的人都被偷过几次,这再正常不过了……李兄现在一定也很着急地往家里赶呢,你再等等,过年前李兄肯定能回来。”
听了他的解释,宋开垂下头,盯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刘掌事见他嘴唇干裂,知道他是忧心太过,进屋给他端了杯茶出来,可再出来时,人不见了踪影。
宋开已经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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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