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离雪去青州上任。离落在沧州城时是刑审院一员,此去青州,杨浩然拨了刑审院一半的人员一同跟去。这一半人中以两名有阅历的为主审官,离落等年轻一辈作协审官。
将军府与雁家相邻,不过刚到青州有许多事务要忙,离落和离风也没顾得上去拜访雁家。而且离雪知道离落十分抗拒这赐婚,她没主动提,他也就不说。离雪忙着整顿军纪和处理上一任留下的事务,离落那边和同僚们接管了府衙的案件,一桩桩一件件查下来发现商贾贿赂成风,为求行商之便。
这些贿赂案件中没有命案,但与之前段家牵扯较深,且几乎牵扯到青州所有大商户。可以说青州这些商户你拉我,我拉你,早已经结成了一张大网,密不可分。离雪既要肃清这股风气,又要顾及到各大商户的面子,不能把事情做绝了,不然难以在青州立稳脚跟。
于是离雪在将军府设宴,给青州有头有脸的商户发帖请他们来赴宴。商户们明知是鸿门宴,但不能不卖离雪面子,一个个硬着头皮来赴宴。席上商户们坐两旁,离雪坐在主位,还有刑审院诸位坐在主位旁边。
宴上众人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离落看着最是沉默寡言的离雪游走在众商户之间,官话一套套的。那些商户谁不知离雪是在敲打他们,谁都怕这个难掩戾气的年轻人,知道他是离浩的弟子,也听说过他的功绩,一个个面上堆着笑应和,心里早已害怕不已。雁家的人也来了,离雪带她打了声招呼,但她对这位世伯没什么印象,只应付着笑了笑。
雁世伯旁边跟着一名小厮,肤色与离雪相差不大,她扫了一眼没看清五官,只记住了那一口白牙。她没忍住笑了,离雪把她拉回座位上,叮嘱她少喝酒应付一下就行了。她应了一声,同旁边的同僚交谈,期间她察觉到那名小厮在盯着她看,她瞪了几眼,那小厮才低下头不到处乱瞟。
席上渐渐有人喝多了。一喝多,人就管不住自己的嘴。有人不顾旁人阻拦,晃晃悠悠站起来给离雪敬酒。也不知是喝糊涂了还是酒壮怂人胆,敬酒那人面上说的是恭维离雪的话,实际上句句讽刺。诸如离家丢了中沧城,宛如丧家犬跑来青州叫唤,诸如离雪有兵权在手,怕是要拿权压人,一手遮天。
众商户没人敢吭声。离雪也坐在主位上不动,由着那人说。不可否认的是,那人说的话是众人心里想说却又不敢说出口的。
那人说了一通后,面上仍笑嘻嘻地向离雪敬酒,“离将军不要嫌弃我说话粗鄙,我们吧只会本本分分做生意,没读过什么书,也没有离将军通天的本领。这一杯酒,将军不要嫌弃。”
那人是站在席末遥遥朝离雪举杯。离雪看着那人,环抱着手,迟迟没有举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回应。场面顿时冷了下来。
离落径直端起酒杯走出来,面向那人微微欠身说道:“莫大掌柜这杯酒不该敬离将军,应该敬我们刑审院众位同僚。毕竟做生意这事儿,各位还是同我们刑审院打交道多一点。”
莫大掌柜皱着眉头打量着离落,虽不认识,但刑审院的人话上也不敢得罪。“请问姑娘你是?”
“我叫离落,是刑审院的一员。这位是我们院的张主审官,这位是陈主审官,这几位是我的同僚。”离落一一介绍了形审院众人,又道:“刑审院独立于各部,不受辖制,是离老将军从前线退下后亲自设立的。秉公执法,清正廉明,只为百姓效力。可审贪官、文臣、武将、皇亲国戚,一切有违法制的人和事,刑审院都能审。就是有朝一日离将军犯了法,我们也缉拿他问审。”
离落的名字说出来,席上的众人都默默打量着这位年轻的女子。这席上的人大多都跟离浩打过交道,知道离浩有一孙女名叫离落。
离落从容接受众人的打量,“各位掌柜,你们生意人说话好听,叫人找不到错处,无法辩驳。不过我从小骄横跋扈惯了,有什么说什么,话说得难听了点,也请见谅。只要各位如莫大掌柜所说,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做生意,我们刑审院也管不着各位。要是有违法乱制之事,我们刑审院绝不姑息。”
陈、张两位主审官对视一眼,带着刑审院众人举杯站起,高声道:“我们这位后辈话是糙了点,但理是那个理。我们刑审院敬诸位一杯。”
离落默默退回自己座位上与众人举杯,离雪也站起来同举杯。一杯酒饮尽,这场风波也算是过去了。众人心照不宣,换了个话题继续推杯换盏。
宴席进行到了一半,离落坐不住了,跟离雪使了个眼色后便躲出去了。离落同离雪一起住在将军府里,她出了宴客厅便直奔自己的卧房。春末夏初之际,午后已经有些闷热,喝了几杯酒后更是燥热。
女使们已经备好了洗澡水,侍立左右。离落摆摆手让她们都下去,突然又补充道:“今日家里设宴,你们不用跟着我,厨房也备下了你们的份。吃完了饭也不用回来找我,许你们半天假,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只要在府理落锁前回来便好。”
几名女使喜出望外,齐齐应了一声就出去了。离落洗净了身上的薄汗,换了身便衣,本想睡个午觉,又挂念小猫。一想起就睡不下了,只好起身去看看。本来离雪只养了两只猫,一公一母,一黄一白。离雪去打仗后,这两只猫就一直由离落照看。期间母猫生产生下了七只小猫,如今这七只猫都有两岁多了。
离落一只一只数,发现少了一只,是那只最小的公猫。她叫着“小七”,在府里四处寻找,最后在一面墙后听到了小七的叫声。墙对面就是雁府的园子,她趴在墙上听了一会儿,好像对面除了小七再没旁人。于是她翻过墙去,打算把小七逮回来,不想高墙后面的景色把她迷住了。
园子里春色正盛,亭台错落其间被花草树木裹住,每走两步就是一丛茂密花草,拨开枝叶,后面又是另一处风景。离落不由得驻足欣赏,好在此时园子里半个人影也没有,她一边看四周景色一边循着声音找猫。随着她走近海棠树下,猫的叫声愈发清晰。提起垂落的海棠花枝,映入眼帘的是一方方正正的荷花池,池子中间有一个亭子,亭子后面就是一堵与将军府相隔的院墙。
小七的叫声从亭子里传来。那亭子像一座孤岛立在水中,不知道小七是怎么跳上去。不过对于习武的离落来说,要去那亭子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小七。叫你乱跑,现在回不去了吧。”猫咪被她抱在怀里,前爪搭在她身上伸懒腰,一看肚子鼓鼓囊囊的。她笑道,“还行,有点本事,饿不着自己。不过以后要记得回家的路,我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来救你。”
午后清风拂面,带来丝丝凉意。池子里荷叶长得又宽又大,荷花含苞待放,高高挺出水面。离落发现这亭子上铺了凉席,一坐下来荷叶便把人遮得严严实实的。她趴在横杆上犹豫了一会儿,想着府里的宴席要等到夜晚才散,这里又没人,在这儿呆一会儿也无妨。
这样想着,人就放松下来,微风一吹,困意难挡。
离落被潺潺流水声吵醒,迷迷糊糊间忘了自己是在别人家的园子里。揣着被打断美梦的怨气爬起来,隐约看着个人影就瞪过去,“谁允许你过来的?下去。”
雁知遥听她这么说是又好气又好笑,可再看向她时就生不起气来。几个时辰前他在将军府宴会上第一次见她就有些失态了,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被她瞪了回来。她确实如传闻中那样嚣张骄横,却没法让人讨厌。他坐在小舟里离亭子只有几步之遥,离落抱着猫俯看他。她的面上摆着一副高傲不可攀的样子,就像那枝头高挂的海棠花。粉色渐变衣裙衬得她娇艳欲滴,头上没有珠钗,干干净净,却有脱俗之美。
这桩婚事,也不是不行。雁知遥回道:“姑娘,这是我的园子。你闯进来我的园子还叫我出去,好没道理啊。”
离落自知理亏,回了一句“我是来找猫的”后反问道:“你是雁府什么人?”
雁知遥回道:“我叫雁知遥,在雁家排行第四,也是离落姑娘你的未婚夫婿。”
离落心里一惊,这就是那位雁四公子?模样比那画像上的更加生动好看,剑眉星目,看着比杨浩然、比她二师兄离花还要好看。他划着一叶木舟穿过荷叶来到亭子前,不知道停了多久、看了多久。那小舟后面放着一把短把锄头,他身上穿的是素净的粗布麻衣,看着不像是富家公子,像是花农。若不是看过画像,离落定会疑心此人说的话。
雁知遥猜到她的疑惑,主动解释道:“我确实是雁家四公子。我这人唯一的爱好就是侍弄花草,这园子就是我顾的。离姑娘喜欢吗?”
离落点头示意打算离开。天上云雾飞腾,已经起风了,不久之后应该有一场大雨要来。
雁知遥见她要走,着急起身忘了自己还在舟上,脚下重心不稳要跌落池子里。离落听到声响,反应迅速,反手拉住把他扯到亭子里来。雁知遥没向她道谢,反而说道:“离姑娘,我这园子从来不对外人开放。今日你逛了我的园子,看了我的花,怎么也该向我表示表示吧。”
离落哼了一声,回道:“你们做生意的真是每笔账都算得清清楚楚。今日是我擅闯你的园子,我赔钱给你。”
雁知遥要的不是钱,而是让离落带他飞檐走壁跑到雁家祠堂顶上去看花。她不理解为什么非得上祠堂房顶上看花,但既然答应了就得做到。她拉着雁知遥飞到房顶上,雁知遥吓得脸都白了,抱着小七不撒手,半天不敢睁眼。
离落:“喂,你放手!我的猫要被你勒死了。你这么怕高为什么非得上来啊,起风了,一会儿就要下大雨了。喂喂喂,你放手,别抓我!”
雁知遥牢牢抓住离落的胳膊,他第一次上来这么高的地方,心惊胆战睁开眼往下一瞧,差点腿软。离落见他实在害怕,心中不忍,安慰道:“这个高度有我护着你,摔不死人的。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但我只给你三刻钟时间。要是时间到了你还想在这儿上边呆着,那我就不管你了。”
雁知遥慢慢找准重心,深呼吸几次平复心情后缓缓睁开眼,欣喜地指着祠堂院子里的空地,对离落高声说道:“快看那里!它果然出来了!”
离落茫然地看向他指着的那块空地,“看什么?什么也没有啊?”
离落的回答让雁知遥心里一沉。那里有一棵红花楹树,一棵百米高的红花楹树木,即使现在她们坐在祠堂屋顶上仰着头去看,也无法看见它的全貌。每年五月初下第一场大雨前,这棵巨树都会出现在雁家祠堂里,直冲天际。五月正是红花楹盛开的时候,他的园子里也种了几棵,但饶是那几棵长上百年也不可能长到这般大。
一朵朵红花垒在翠绿的枝叶间,在乌云密布的天幕衬托下,宛如一团团火云。花量太大,雁知遥每每仰望着总会想,这些花若是落下来怕是会淹没了两三条街。可惜除了他,再没旁人看见这棵树,离落也一样。它每年静悄悄出现在这里,又在静悄悄消失。它看着是从祠堂空地里长出来的,实际上只是一道虚影,看得见摸不着。
不过养花的人也就那点私心。花长在哪里不重要,花是谁家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盛开时能看上一眼就够了。他对这棵红花楹也是如此。
五月第一场雨落下来,雷响风大,又大又急。雁家祠堂与将军府隔了一条街道。离落带雁知遥下了屋顶一路奔走回将军府大门口,两人身上都淋湿了。府里宴席未散,各家的马夫、小厮和轿子挤在偏门躲雨,其中有雁家的小厮认出了雁知遥忙上前来扶他。
雁知遥甩开小厮,快步走跟上离落,坦言道:“我知道离姑娘对这桩婚事不满意,若是姑娘想退婚,我也没意见。我这个人确实没什么出息,没有一官半职傍身,也就会种些花草。婚事退了之后,姑娘定能找个如意郎君。”
离落站定看他,既然两家都不喜欢这桩婚事,那退了便好。可看着他被风雨打湿的脸,另外一种念头猛然涨上心头。“你是因为有喜欢的人想退婚,还是因为我想退婚?”
雁知遥回道:“我一直只忙于侍花弄草,没有喜欢的人。想退婚是因为你不喜欢这婚事所以想退婚。”
末了,他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今日起倒是有了个喜欢的人。虽是见色起意,但也是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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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散尽,离雪被人扶着回房,吐了一通后酒醒了不少。屋外风雨交加,电闪雷鸣,想起离落最怕这种天气,又起身快步朝离落的房间走去。轻叩门,里边的人应了后推门进去,偌大的房里只有离落一人抱着几只猫坐在床上。
离落把自己翻墙遇到雁知遥的事情说给离雪听。离雪边听边沉默着打量她的神情。
“他的园子是挺漂亮的,设计也非常好,有那种曲径通幽处,柳暗花明的感觉。但是那人吧,胆子太小了,明明是他要上屋顶,上去了吧又不敢动,脸都吓白了。我原本还想吓吓他的,看他那么可怜就没忍心。他说他只会弄花草,我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能一直钟情于某一事务,也是很了不起的。”
她说话时是开心的,雀跃的。离雪轻咳两声,问道:“那这婚是退呢,还是不退?”
离雪要她自己拿主意。她低头逗弄怀里的猫,支支吾吾道:“他......长得还行。品行一时看不出来,就......再看看吧。”
离雪笑她,“说到底就是看他长得不错,见色起意了呗。没事,不丢人。”
离落瞪了他一眼,不满道:“三师兄,你不会说话就别说话了。你一张嘴就噎死人了。像你这样的,以后谁家姑娘敢嫁给你啊。真嫁给了你,怕是有一日死了也是被你气死的。”
“你就别操心我娶不娶亲了,管好你自己就行。做好你的协审官,可别拖后腿啊。”受了离落一记白眼,离雪接着又道:“你不想成亲也好,看在你替我照顾猫的份上,从今往后你都跟着我替我养猫,我给你出月钱。我在哪儿,你就在哪儿,好吧。”
好,也不好。离落想着,没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