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寂眼睁睁看着宁苏死在眼前。她化作了一片红楹花海,可每一片叶、每一朵花都不是宁苏。
他发狂般冲进花海里。花海底部盘根错节,他跌跌撞撞一棵一棵去看、去搜,没有半片宁苏的尸身。喷溅出的血液也早成了花树的养分。寻到最后,他跌坐在树下掩面痛哭。换命失败后,他的身体遭受了大劫,醒来知晓了廖思远的所作所为便知道廖思远的下一步打算。一路追着廖思远而来,最终还是慢了一步。
廖思远从杉树林后走出来,一步一步靠近花海。走到花海边上心里突然生出怯意,不敢再往前走一步,就这么远远望着痛哭不已的白寂,暗自神伤。
他教养了十几年的孩子死了。
凝魂灯从廖思远怀里飞出来,向着花海上端飞去。灯里有一团光闪闪发亮,那是廖思远离开破云军营寨前从宁苏体内抽离出的所有有关白寂的记忆。他没料想到白寂与宁苏二人会生出感情。有了感情就有了羁绊,有了羁绊就有了软肋,感情用事难成大计。
凝魂灯悬停在花海中央上方,像是有某种呼应一般,千缕白色游丝自花海中升起,向凝魂灯而去。那些游丝是宁苏的魂魄。过了半个时辰之久,凝魂灯才把宁苏的魂魄凝结好,重新回到廖思远手里。灯里的魂魄不安地撞击着灯壁。他沉默抚摸着灯壁,往灯里注入一抹法力,然后轻轻拍打着,像哄小孩儿入睡一样。
宁苏十岁前,每每犯病,夜里又没法去叫她爹娘来陪,一个人害怕得睡不着时,他都是这样哄着宁苏入睡的。
宁苏问他,“师父,我会不会一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不会的,等你明日睁开眼,就都好了。”
他总是这样诓骗宁苏。宁苏也知道他说的话是假的,根本不可能睡一觉就好了,但只要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觉得安心。他是宁苏年少时的定心丸,比那些汤药还让她安心。
廖思远不禁对着凝魂灯喃喃念道:“不疼了不疼了,痛苦都过去了。来日等你睁开眼,一切就都好了。”
这一次也奏效了。灯里的魂魄安静下来。廖思远走进花海里,把灯交给了白寂。血泪滚落滴在灯上,白寂慌乱地卷着衣袖去擦,看着那一小团散着白光的丝状物,心里如刀割般。
白寂小心捧着那盏灯,想了想放进怀里用衣物裹着,双手环抱轻轻拢着。他的视线始终落在灯上,头也不抬,话语里带着愤恨与悲切。“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救不了她?给了她生的希望又让她绝望地死去,为什么要做到这样绝情的地步?我能救她,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救她......”
廖思远斩钉截铁道:“世上凡夫俗子救不了她,像我这样非人非鬼非妖的怪物救不了她,就是你这个落魄仙人也救不了她。这个躯壳只会给她带来无尽的痛苦和折磨,没了这副身躯,她会活得更开心快乐。”
白寂回道:“开心?你把她的魂魄凝聚起来,不过是想把她炼化成能容纳红楹所有妖力的容器罢了。她一无所知被推着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她是个人啊,不是个物件由我们作践。”
廖思远讽刺道:“现下的局面不是你们所谓的仙人造成的吗?人,妖,在你们看来不过就是蝼蚁,死伤又有什么要紧的。反正百世轮回也跳不出痛苦的深渊,这一世受的苦,死后就忘记了。来世再循环反复。难道你们不是在作践我们吗?你以为我愿意在世上苟活数千年变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吗?”
话越说越激愤,廖思远停下缓了缓,语气平静了些,“回到雪山后,我才从雪妖那里得了秘法。换命失败后,宁苏活不了多久。摆在眼前的机会只有一次,我没法放弃。我知道你对她用情颇深,但我们没有选择,也没有退路了。我的修为连红楹一股妖力都没法控制,而你现在与凡人无异,什么都做不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苟活多久,只要能在死前促成定局,只要有人能替我再次登上神山,任何代价我都不在乎。哪怕是宁苏和你的性命,以及我的性命,都一样。”
四万名破云军的性命,以及此前十万名将士的性命也是如此。
“带她的魂魄回雪山去吧。如今已是定局,你改变不了什么。而且你清楚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你也该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已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仙人,是个满嘴谎话、坑害世人的凡人,是我的同谋。哼,这样讲反而污了‘凡人’两个字,凡人何罪之有?他们虽然寿命不过百余年,但热热闹闹经营这人世间。哪想被你们飞升的仙人惦念,弹指一挥间,成了人间炼狱。”
廖思远冷笑着走远了。
白寂怀抱着凝魂灯,心里觉得无比悲哀。悲哀廖思远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每一句他都无法辩驳。他原以为廖思远和雪妖合力,以他为献祭,能让宁苏做回一个普通人。不再受妖力折磨,不用成为承载红楹妖力的容器。总会有更好的办法去解开神山的封印。先救下宁苏,总能找到办法的。
世间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要找到下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法,要等多久呢?而他又能活多久呢?身躯死去,魂魄就会堕入轮回忘记今生,来世又怎会记得从神山下来要做什么呢?若不入轮回,就只能变成廖思远那样的怪物,终有一日被反噬,魂飞魄散。
可是为什么非得是宁苏呢?是仙人的孽债,为什么要我的宁苏来还?推着她去解救苍生,谁又来救她呢?
白寂额头贴近灯壁,血红的眼睛凝望着里面的魂魄,哽咽道:“等你醒来,别再碰到我这个骗子了。”
一个月后,在雅丹城外发现一具男尸,死者左眼下方有一颗泪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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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数月的攻坚征战,离雪、黄立和木琴心率兵歼灭所有敌军,顺利夺回巴里坤和伊兰城,屯兵驻守西幽,且一度打过横断山脉。直到年末,杨家势力彻底在西幽站稳脚跟,青州、中沧、雅丹、西幽均划为杨家地界。同年东方郁郁郁寡欢,最终病死床榻,其长子东方康正继位后转向征伐鹭洲,白家战败投诚,于是白家地界均数划给东方家。
至此,东方、杨两家平分天下。同时两家也达成了默契,除了边境偶有争端,此后两年间天下太平,百姓得以将养生息。
战事稳定后,离雪、黄立、木琴心分别封为黑豹将军、刺玫将军、赤心将军。木琴心主动申请领兵驻守西幽,其兄长木乐安一同前往。黄立领兵驻守雅丹城,离雪则带兵接管青州。三军分立后,段家再无实权。
破云军覆灭后第二年的春天,离浩病逝。中沧城全城素缟,以寄哀思。
诏书下后不过半个时辰,离落便拿着诏书气势汹汹闯进大殿来。一路上没人敢拦她,只因杨浩然曾说过离落可以自由出入中沧城任何地方。离落一进殿门,两旁的侍从马上退下了,留杨浩然与她独处。
离落把诏书摔到杨浩然面前,毫不客气道:“你不派黄立去守青州,偏要派我三师兄去,是什么意思?况且我守孝才刚满一年,你就给我指婚?我不同意!马上把这诏书烧了,不作数。”
她说的话任性至极,且毫不讲理。杨浩然习以为常,他起身伸了个懒腰,绕到屏风后面去把长袍换了,又就着银盆立的清水洗了把脸。混沌的思绪暂时从繁重的公文里解脱出来,人也清爽了不少了。他慢悠悠地擦干,离落与他隔着一道屏风说话。
不过离落脾气上来就听不进去他的话,一个劲儿发泄自己的不满。杨浩然也不顺着她的话说,自顾自地说。终于离落发现两人说的不是一件事,停下来静静听他抱怨。
杨浩然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一手端着果盘,一手拿着一个画卷,朝她扬扬头。离落心领神会,跟上杨浩然,二人从大殿侧门出去,绕过一道长廊来到以前离风住的院子——木头庄。这个院子一砖一瓦都没变,还是跟从前一样。离落一直精心照顾着院里的蔷薇,时值五月,蔷薇花攀在墙头上开得正盛,花瀑倾泻而下。
两人在花瀑对面的凉亭坐下。午后微风习习,离雪的几只小猫也养在这院子里,不一会儿就跳到二人面前的石桌上来。
离落率先开口道:“我祖父走后,那些人没少欺负你吧。你刚说话那么难听,定是受了不少气。”
杨浩然回道:“都是青州上来的帮着段家说话。如今我架空了段家,段家军也一并整编归入黑豹军,他们有怨气也是正常的。我欺负了他们,总得给他们说几句的机会,不然他们得憋死了。”
离落又把话题绕回道诏书上。
杨浩然解释道:“不是我想这么做,是你祖父走之前求我下诏。婚约是他老人家一早就替你选好的。青州雁家是商贾富贵人家,不涉朝政,雁家人与你祖父交好,知根知底的。等守孝三年期满,你再嫁过去。这桩婚事,雁家人是高攀了离家,又有我做媒,没人敢欺负你。再者以后青州由离雪接管,又有兵权在手,更是谁也不敢拿你怎样。”
离浩逝世时见的最后一个人就是杨浩然,只为离落和离雪求个出路。
离落抱着猫嘟囔道:“什么知根知底啊,我小时候就跟祖父去过一次雁府。这么多年再没去过,突然就要我跟一个陌生人成婚,谁受得了啊。要是对方是个秃子、胖子,生得又矮又丑,我就是抗旨也不会嫁的。”
“那雁府四公子比你年长一岁,品性温良,是青州有名的美男子。而且至今还未议亲。”杨浩然把画卷展开给她看,“这是雁家四公子的画像,你看看,模样丰神俊逸,年纪也合适。”
离落瞥眼去看,画上的男子被盛放的花团簇拥着,穿一身赤色长衫像是要跟花比美似的。模样倒是好看,但她不喜欢男子穿那样鲜艳的衣服,还在花丛里搔首弄姿。她瘪嘴道:“一幅画而已,多塞点钱给画师,想画多美就画多美。要真是美男子,那议亲的媒人早就把雁府的门槛踏破了,怎么会至今未议亲。”
“听说这位雁公子喜欢侍弄花草,对成亲之事一再推拒。”杨浩然把画像收好,塞离落手里,“至于是不是美男子,你亲眼看看不就好了。要是他真的不合你眼缘,你送信回来,我找个由头把你的婚事退了。”
诏书虽然是今日下的,但让离雪接管青州一事,杨浩然早就开始做打算了。离浩逝世后一年时间内,他与离雪里应外合架空了段家势力,并且提早在青州修缮了一座将军府。诏书已下,离雪可随时启程去青州接任。
见离落还闷闷不乐,杨浩然又开口道:“中沧城是你的家,只要你想回来,任何时候都可以。我说过,在中沧城内没有人能拦你,你可以畅行无阻。木头庄我替你照看。”
离落应了一声,说道:“杨浩然,但我不想成亲。”
私下无人的时候她都是直接叫他的名字。杨浩然认真看着她,这三年来他也只有在离落面前不绷着,跟她抱怨,说些烦心事。他也感觉到两人之间有一种无形的依赖,说不清道不明,偶有悸动。这份依赖或许就来自一个念头,自他第一眼看见离落就明白,这位姑娘就是世上另一个他。
杨浩然问她,“那你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不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我好像什么都有,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真羡慕那些有明确目标的人,以及那些钟情于特定事物的人,他们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并为之而奋斗。”离落如是说道。
说起来,今年离落和杨浩然也不过才十八岁。
“没有目标也是好事。因为你总能尝试新的事物,试过之后,不喜欢就放弃,再换别的。有时候反倒是目标过于明确的人被困住手脚。”杨浩然停下来郑重说道,“况且,以我们离大小姐的脾气,又怎么会甘于被困在后宫争风吃醋呢?”
离落“切”了一声,低头去看雁四公子的画像。“要是这人跟画上长得不一样,不管你用什么理由,必须把婚事给我退了。”
杨浩然:“嗯。那要是长得一样呢?”
离落:“那......那就再看看。再看看品行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