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江开着车,路棘也开着车。
许清江吹着灌进车里的风,侧眼去看坐在自己旁边带着笑一直说不停的许安一。
路棘左手抽着烟,靠窗框上,去回想许安一把初吻“卖”给自己的瞬间。
他俩同时都在想,许安一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契机。
想来想去,只能说是命定的安排。
如果不是周天成因为渴望一个家,非得把周天澈接回家,周天澈就没有机会对周天成做出那种可怕的事情。
如果不是因为周天澈被周辉堂抛弃以后,在那种漂泊无依没人关爱的灰暗环境里长大,他就不会滋生出两种性格,一种多疑暴力,一种温顺乖巧。
如果不是因为路棘出现在周天澈的生命里,让他本来空无的感情有了唯一的寄托,他就不会因为路棘爱上周天成而丧失了理智,衍生出了暴力。
再再如果,周辉堂和周天成的妈妈,这种不相爱的婚姻不存在,就不会有后面那么多事了。
世界没有那么多如果,却因为有了这些如果,才有那么多事情发生在各个角落。
三年前韩知江知道那场悲剧的发生,已经是坐在医院里,瞧着一脸生无可恋的周天成,手骨碎裂,脚骨碎裂。
身体残了,意志也残了。
而路棘接到消息赶到事发现场的时候,看见的内容要比韩知江多。
裸着身体的,不止是周天成一个。
他愤怒挥拳,把那些人打残在地之后,才看清楚,足足有十个。
他不知道自己来的算不算及时,还能不能将伤害降到最小。
可见到那满身的污痕,还有手和脚的惨状,就知道,事情已经发生,无可挽回。
韩知江在医院问周天成,是周天澈那疯子对不对!
见他依旧漠然不说话,开始懊悔在周天澈第一次伤害他的时候,怎么没把那个疯子掐死!
韩知江以为周天澈第一次伤害周天成,是四人一起去登山的时候,在较高的山坡上,假装不小心,推了周天成那么一下。
周天成滚落,受一身的伤,还好没有生命危险。
路棘所知道的第一次伤害,是后来他去找那油腻中年男报仇,让他真正感知到什么叫做别惹光脚的喽啰的时候,从他口中得知的。
这是他和周天澈商量好的,即伤害了周天成,又能入股他们公司,股份所有人,周天澈占一份。
之后再往上查,知道的内容是,周辉堂所做的那些错误决策,也都是周天澈在背后怂恿。
韩知江得知周天澈故意推周天成滚下山坡的时候,确实对周天澈下了重手,只是周天成阻止了他。
原因又是因为他是他弟弟,他从小经历得太多,对人太多不信任,转而说自己做得还不够好。
韩知江除了骂周天澈没良心,简直就是个魔鬼。还就是骂周天成,蠢人不是你这样蠢的!
路棘则是直接问周天澈:“你的计划,是打算把公司股份全拿在你自己手上,还顺带伤害你哥,你想要了他的命?”
周天澈委屈着双眼,假装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不管你的计划里有什么,伤害他,就是伤害我。”
路棘没预料到这句话对周天澈的刺激有多大,就见他张着眼看他半天,粉色眼珠子震颤半天,最后发了疯似的对着他嘶喊:
“伤害你?!你跟他什么时候成一条命了!你爱他是不是?你爱他!我不准你爱他!”
“啊————!!!”
“不准!不准!!”
所以,路棘当年站在这件事情的现场,在奄奄一息周天成的面前,全身僵直不能动弹,手揣在裤兜里哆嗦,喉咙里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因为他是造成这件事情的罪魁祸首。
只艰难说出几个字:“过分了…他是你哥哥…”
当时周天澈就站在他身后,手上拿着一把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枪,指着地上没了生气的周天成威胁他。
“你心痛吗?痛不痛?你抱他啊,赶紧抱紧他,证明你有多爱他,你猜这枪里的子弹打不打得着他?”
周天澈随后说的话就更多了,越说越无序,越来越癫狂。
他不知道周天澈跟周天成说了什么,让周天成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全是无望。
对着自己说了句:“我祝你…一生康健…富贵荣华。”
他也不想去猜测这话里多少是诅咒,还是真的以为自己会死,是临死前的祝愿。
只想着怎么赶紧救他,就怕身后的人疯起来真的开抢打死了他。
最后路棘将自己的胸膛抵在了枪口,一字一狠。
“你最好,现在一枪打死我,不然等我抱着他去医院,你敢开抢打他,我就杀了你。”
路棘当时说完这句话,就把自己衣服脱了给周天成裹上,匆忙抱着去了医院,厌烦了身后那人怎么喊他、怎么哭、怎么闹,甚至传来两声枪响。
他当时的惧怕,比他爸爸当年按他在水池里还要深层还要痛苦。
那种感受不过是自己临近死亡本能去反抗,却反抗不过那双强压住自己的手,你只能张着眼于去看眼前的一片浑浊,看自己无用扑腾起的水花,并且看见自己即将会死在这片浑浊里的绝望。
而这一种,是一条鲜活生命捧在你手里,你渐渐感受到了他的消逝。
那可是你生存下去的意志,你保护不了,张着眼去看他渐渐闭了眼,不管你怎么呼喊他他都不会回应你。
手废了,脚废了,人眼里的光亮,也没了。
坐病床上就那么瞧着前方,失去了焦点,不管他前方是不是站了个人,站了谁。
他喊他:“天成?”
周天成睫毛动了动,却依旧没能把他看清楚。
直到韩知江急忙跑了来,喊他:“天成?”
那脆弱的声音刚喊出去,见眼前的惨状,就忍不住哽咽,忍不住去哭:“怎么…怎么就…”
韩知江瞪着站一旁什么话也不说的路棘:“你没能保护好他!是谁?都是谁干的!”
路棘没说话,周天成转了头,对着韩知江:“算了…”
“算了?!”韩知江似是听到了一声雷击,声音变得更为激愤,“算了!你…都这样了你说算了?!是周天澈那个疯子是不是!都这样了,你还当他是你弟弟!”
“他想要的,给他就是了,反正…我也不想要…”
路棘一直站在床尾注视他的双眼,里面再没能看见那遥远的银河,全被乌云遮掩,云里没有雨没有闪电,什么也没有。
韩知江把路棘赶了出去,他说是周天成的意思。
意思就是,由此,他在他面前,谁也不是。
耳畔一直回荡着那句话:他想要的,给他就是了,反正我也不想要。
那不想要的东西里面,就有自己。
他不走远,就坐在医院走廊,不吃不睡。
他没想求得原谅,只是怕周天澈出现再伤害他。
周天澈第二天跑来医院,居然一脸的伤,路棘猜测是他那伤是他自己搞出来的。
目的要么是想将事情伪装成自己也是受害者之一,要么,就是疯了伤的自己。
来了就坐他旁边,变回一副乖巧听话弱小的坐姿,手握在膝盖上,哆嗦着肩膀,忍着他的害怕和哭泣。
俩人就在那里坐了一晚上,韩知江出来,抓周天澈的衣领质问他:“你都对他做了什么?!你敢这么对他,我杀了你!”
周天澈依旧不说话,把目光投向一旁盯着地上一动不动的路棘。
韩知江把他拎起往墙上撞,但是力度不够,周天澈没挣扎几下就逃脱了他的抓扯。
“让你们滚,“韩知江指着他俩,“在这杵着是考验我的耐心还是以为天成不会追究责任,他能原谅你们,我没那么大善心,有的是办法让你们进监狱!”
最后见一个垂头不说话,一个一副委屈无措脸,忍耐倒了临界点,整个走廊都听见了他的愤怒。
“滚——!!”
路棘起身,对着韩知江:“你守好他。”
说完转身就走,周天澈跟了上去。
路棘回家,收拾了东西,打电话给公司谈好了离职。
周天澈急了:“棘哥哥?你要走?”
“我去自首。”
“自首?!”
“你以为做这些事不用付出代价是吗?”
“我…可我们在戌城,你打人也没有需要付出代价。”
“你那是打人?”路棘冷冷瞧着他,带着后悔,“一切都是因为我是不是?即使这点,暴力,都是从我身上学到的是不是?”
“不是,不是。你不能去自首。”
“为什么不能?”
路棘已经走到别墅大门口,周天澈用全身的力气去抓他拉他都没有用。
最后大哭起来:“我…我去自首,棘哥哥没有错,我…我的错。”
“你自首?”路棘笑他一眼,“你不怕我跟他在一起,把你丢监狱你不管你了?”
周天澈张着那双无辜的眼睛,白色睫毛下的粉珠子忽闪。
“你什么意思?还…还是要抛下我不管?不管你自首还是我自首,都是为了抛下我不管?”
路棘不想再跟他多说,甩开他的手往别墅大门走。
周天澈跟着他跑:“我也跟你一起去,我死也不离开你!”
路棘不管他,周天澈跟着跑跑不了几步就摔跤,又爬起来接着追。
那天太阳很大,周天澈顶着烈日跟在他身后半跑半走追了半个小时,身上全是灼烧感,甚至出现了红斑,加上脸上不知道怎么弄的伤,看起来不止是被抛弃的凄惨。
路棘不敢回头,就怕看见那张自己没办法不丢下的脸,那种弱小无助。
太多次了,太多次了…
“棘哥哥,你还会回来的是不是?”
“棘哥哥,你不会抛下我,你说过的。”
“好,我在这里乖乖等你,你一定准时回来,一定准时哦。”
“棘哥哥,你能不能给我煮个火锅?这是我们俩的专属火锅。”
“就算这个世界再乱,人再坏,只要棘哥哥在,我就不怕。”
路棘埋头,越走越快,快赶上了奔跑。
周天澈跟不上,摔在了地上,绝望跪在地上大喊:“棘哥哥——!棘哥哥——!!我错了,我错了…你不能走!你回头,回头看看我!”
哭声太大,周围的人都好奇观望,指指点点。
周天澈听到那些熟悉的声音,像是回到了小时候,蜷缩起腿,抱紧自己的膝盖,大哭变成了微弱的啜泣。
“我不是怪胎,我不是坏人,我没害人…我…我有棘哥哥在,我不怕…我不怕…”
哭累了抬头,路棘和以前一样,又站在了他的面前,灼热的阳光被路棘宽大的身影挡在了身后。
周天澈那张被泪和伤糊了的脸又有了希望。
“棘哥哥?”
扑过去快速抱紧了他的腿:“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你答应过的,你答应过的…”
路棘蹲下,缓缓给他擦着泪:“你听话,回家里去,这件事全是因为我才发展成这样,我作为你的哥哥,没能教好你,我的错。”
“不是不是…”
周天澈抬手要抱他腰,被路棘扼住了他的手腕,严肃决绝:“你不听我的话,我就再不是你哥哥。”
……
韩知江坐在周天成旁边,听明了周天澈伤害他的原因,还有在过程里对他说的那些话。
听来听去,就是因为他抢了路棘。
他还编造了谎言,说路棘也参与了这一切,设计伤害他,抢夺家产。
周天成知道周天澈说的话都是假的,他自己还没笨到这个地步。
周辉堂那几年给公司添的麻烦事不止那一件,对于周天成来说,肯定要查这些事情背后的缘由。
当他知道周天澈的目的之后,想哪天告诉他,这些东西不用抢,等他学会怎么经营公司,怎么处理人际关系之后,给他都没有关系。
关于路棘,他不是傻的。
路棘对他的情感他最清楚不过,他只是给不了他回应。
一个看似凶狠,却藏匿着那么多温柔的一个人,伤害自己,那根本不可能。
周天成跟韩知江说,他对路棘说的那句话,是真心祝愿,一生康健,一世荣华,不好吗?
是,他执意要回去找的他。
一是不明白为什么他非要回到戌城那种地方,那里那么昏暗,那么没有希望。
二是,就当时而言,他的私心更重,因为周天澈离不开他。
而自己一直希望有带一个热闹的家,眼看就要没了,才不论如何都要带他回家。
他没顾及他的心情,他有他的想法,有他喜欢的生活方式,还有面对自己时候的挣扎,他都没能顾及到。
“做了那么多的事,他没把我当哥哥,天澈,也没能把我当他哥哥。”周天成放手沮丧着个脸,“自己虽然失败,但是不后悔接他们回家。他们在家这10年,是我这辈子切切实实地觉得,自己原来也能拥有一个有人气,有欢笑的家。”
韩知江没能理解。
“家对你,真的就那么重要吗?命运没能给你一个家,可你有我,你想有人一辈子陪在你身旁热热闹闹,只要你说,难道我办不到吗?”
周天成轻轻一笑,摇摇头。
“就是因为有你,你看看你,多好,什么都好。就是因为你有一个家,一个我见过最好的家。我整天往你家跑,就是喜欢你们家那种有爱又有趣的氛围。越是接近你们的生活,越是羡慕,我…也想有一个那样的家。不过…我低估了人的复杂,人们常说,真心付出就会有收获,可是在人身上付出,我已经不那么确定了。”
韩知江坐在一旁,望着周天成苍白着个脸,那样笑,那样说。
“就像我们追个姑娘,费尽心思去追有时候追不到,你只是站在那里冷冷看她一眼,他反而对你有了兴趣。”
“也有可能,我的人生就是为了教会我一个道理,生活,哪能那么容易就让你随心随意呢。”
“真想过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生啊…”
“知江,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能不能,让我再重新去追追海豚?用新的眼睛,新的心情。”
……
许清江车停好,下车捏了捏车钥匙,牵着许安一的手进了电梯。
电梯上行,去看正昂着头瞅着楼层的数字变化的许安一。
心里想:这双眼睛在第一次张开看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已经和你没有关系了不是吗?
到头来,不还是傻吗。
路棘的车还开在路上,它把烟头往外一扔,关了窗户。
当时自首之后在看守所待了没一个星期就被放了出来,周天成最后一次见到他,只吩咐了他两件事。
一是,照顾好自己。
二是,照顾好周天澈。
再无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