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餐很丰富,一桌子的菜他都不认识,也不是不认识,而是它们都装在精致的盘子里,和他平常看见的不大一样。
除了好看,还很新鲜好吃。
周辉堂坐在主人的位置,吃着菜,非常满足地去笑,去说:“这样最好,一家人待在一起最好。”
周天成让他少喝点酒他不听,让阿姨给他换了度数低的酒来喝。
路棘啃着一只烧乳鸽,边嚼边想:一家人?自己跟他又不是一家人,只是顺带。为什么会把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顺带过来?
想了半天,乳鸽吃完,找到个答案:有钱人,多养一个不算多。
毕竟周天澈离不开自己,所以想将天澈带回家,那也就必须把自己带回这个家。
可这个家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大了。
下午和周天澈洗完澡,晚饭还没好,他俩就换了准备好的家居服下楼四处闲逛。
先是遇见了打扫的阿姨,问他们,换下来的衣服需要洗还是扔了。
他说洗吧,毕竟那衣服可是他刚进方原长的时候他拜的大哥送的。
然后就晃荡在客厅,发现没有电视机,遇见了做饭的阿姨,阿姨问他们有没有忌口的食物。
他说没有,问她客厅为什么没有电视?
那阿姨回他,每个人房间都有电视,看自己想看的不会互相打扰,如果想一大家人一起看,地下室有影院。
他和周天澈感叹,以前家里那个小电视机,屏幕还因为他爸爸发酒疯打出了裂痕。
但那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也是他们在家里最需要的东西。
不管是看电视抵御家里的吵闹,还是家里没人的时候,俩人一起看电视的闲暇时光。
他俩逛到了后院儿。
“游泳池?”周天澈不可思议,“自己在家游泳?水费得交多少啊?”
路棘哪知道水费要交多少,他只知道他一个月要付给房东一个人60块钱的水电费。
又见一片大草坪,他也不可能知道,花在养护草坪上头的钱比他一个月的收入高出十几倍。
“那边草坪都可以在上头踢球了,啊,天澈,有秋千。”
俩人穿过草坪,到了一秋千旁。
一块木板,两根粗的麻绳,一棵繁茂的大树,似乎专门给小孩儿拴的秋千。
路棘问周天澈:“和楼下公园的一样,你要不要荡一荡?”
“好。”
周天澈坐上去,路棘轻轻推他。
荡到最高处,周天澈呵呵笑出声,好像他来这个家最满意的,就是这个秋千。
一大叔走了过来,介绍自己说是园丁,可以叫他方叔叔。
然后说这个秋千是才做的,天成从他爸爸哪里知道天澈小时候喜欢荡秋千,就让他做了一个,问他们喜欢不喜欢。
路棘礼貌说喜欢。
周天澈一听是周天成给他做的,不笑了,挑刺。
“一般,没有原来楼下的秋千好。”
最后俩人说去地下室看看,那个所谓的一家人看电影的地方。
结果下去先看到的,是一个巨大的玻璃缸,里面养了好多鱼。
他只认识鱼这个种类,至于什么鱼,他一个也识不出。
鱼缸透过去,是个台球桌,台球桌右边是沙发,旁边是吧台,柜子里全是酒和透亮的各种玻璃杯。
周天澈去看鱼缸里的鱼游来游去,他认识一种。
“棘哥哥,是海马。”
“我给你买的那个?”
“嗯,没养两天就死了。”
“因为你没有这么大的缸子让它游可能。”
后来路棘才知道,养海马,先得养水,建立完整的硝化菌系统,还得打氧,还得紫外线杀菌,去蛋白过滤机。
光食物他都不可能持续供给。
路棘当时就在想,养那么一缸鱼不知道是他亲自养,还是就像洗衣做饭打理院子,都是请人来做。
周天成这个时候下楼来告诉他答案。
是他自己养,不过忙不过来的时候,还是得请人帮忙,那个人就是家里的管家,曾叔。
曾叔既然是管家,那有事都可以找他,他会帮你安排,很可靠。
周天成说完曾叔后问他:“你几年级辍的学?”
路棘想了想说:“10岁,几年级想不起来,我妈不在了以后就没上学了。”
“那你还想上学吗?”
“我都18了,还上什么学?”
周天成挑眉:“意思是18了,这个世界的东西你都懂了,就不学习了?”
路棘听他语气里有嘲讽,不爽:“你管不着。”
周天澈此时看完海马也对着他:“就是,棘哥哥不需要学习就很强了。”
周天成抱着手臂,故意在路棘身上打量,摸着下巴。
“哦,哪里强?拳头吗?”把他手拿起来看了看,“什么事都靠拳头能解决?”
路棘甩开他的手:“就得靠拳头,得让人家怕你。”
“哼哼,”周天成凑过去看他的伪装,“请问你,去年你带着你的小弟把一个人打成重伤后,那个人做了什么?”
“……”
“是不是把你告上法庭了?”
“……”
“是不是蹲了几个月的看守所?”
“是又怎么了,出来不还是继续,一点影响都没有。”
“那请问你有没有得到那个人报复,十几个人打你一个,那些个伤,在家里躺了几天才好的?”
路棘不耐烦:“你到底想说什么?”
“想证明,拳头不顶用~”周天成右手张开,左手拿他拳头挨着自己的手掌,“布,吃拳头。”
一抓,吃了他的拳头,虽然吃不太下,不妨碍他解释。
“布就是这个社会规则。有法律,有各种人的利益和巧妙算计。你得通过学习,去认识,去辨别,去利用。”
“当然,”松了手,冲他眨了眨眼,“有拳头比没有好,至少一对一不吃亏。”揉了揉一旁不太听得懂的周天澈,“还能保护好弟弟。”
路棘望他那张脸半天,除了无法应对,还有一种自己被好好教育过后,小孩子才有的委屈面貌,微微红了脸。
好半天才问他:“通过学习?”
“嗯,通过学习。”周天成带他们走到台球桌旁,拿了球杆给他,“会打吗?”
“会。”
“和你那些小弟常常打?”
“嗯。”
周天澈插嘴:“没人打得过棘哥哥。”
“哦?”周天成故作挑衅对着周天澈,“那我今天就给你们上一课,什么叫世界的大小。”
挥杆发球,立马就进了三颗球,接着打,边打边说。
“我赢了,从今以后,你们得听我的话,输了,给你们讨价还价的权利。”
啪!啪!
又是两球进球洞。
“学习的好处,除了认识世界,还会从中找到生活的乐趣…”
啪!
“也不能说当哥哥的欺负你们,可以先让你们选喜欢的来学…”
啪!
“之后你们就会发现,你有根本学不完的东西,到时候不要来感谢我今天的强势。”
啪…啪…啪…
一杆清台。
周天澈瞪着眼,还很可怜地望向了一直握着球杆没动过的路棘。
周天成走到路棘身旁,左手拿杆右手拍他肩膀,继续他的挑衅。
“看看,你现在,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
之后他们就上楼吃晚饭去了,吃完饭,他才看到了曾叔。
曾叔告诉他们有事就放心找他。
他问的第一个问题是:“周天成桌球怎么打那么厉害?”
“呵呵,”曾叔告诉他,“邗市曾经的青年组冠军哦。”
周天成答应陪周天澈的游戏时间到了。
他先把游戏碟摆在他们小客厅的茶几上,之后坐地毯上介绍。
“射击类的游戏,有可爱的、有竞技的、有血腥的,”拿到一旁,“你还没到年龄可以完这种。”
指着一张游戏碟:“轻松冒险的就很多了,我也喜欢玩儿。”递给周天澈,“我想,你也应该喜欢。”
周天澈本来都伸手去拿了,听他说因为他喜欢自己也会喜欢,撇嘴:“我不喜欢。”
“那好,那我们今天先玩这个,喊你棘哥哥一起玩,解密游戏,看谁更聪明。”
解密的过程里,路棘专注力全然不在游戏上,一直拿余光去看周天成。
他想:因为有好的家庭,才会懂那么多吗。
不像自己的家,除了吵闹,什么也没有。
他曾经听人说什么“有其父必有其子”这种话,多是骂他继承了他爸的暴力。
那他呢?继承了他爸的什么?懦弱,虚伪?
“天澈,又是哥哥我先解开的哦。”
周天成语气很是故意,惹得周天澈不高兴。
“那是因为你玩儿过这个游戏。”
“你是说我作弊?”
“你就是作弊。”
“给人安罪名要讲证据,几个新的游戏碟,你选的,你拆封的,怎么说我作弊?”
周天澈找了半天借口:“你买了两个,一个玩儿过了,故意骗我!”
“天澈,”路棘在一旁有了意见,“这是无理取闹。”
周天澈抿了抿嘴,仰头对着电视。
“下一关,下一关我会先解开的。”
周天成目光越过周天澈对着路棘问:“天澈今年13岁了,本来该小升初,从3岁出去就一直没读过书吗?”
路棘点点头。
“天澈?你想去学校读书吗?”
“不想。”
“为什么?”
“他们会笑话我,说我是怪胎生的怪孩子。”
“你怕他们说你?”
“才不怕,”周天澈停了手上的游戏对着他,带着股狠劲,“我什么都不怕!”
“我看不是,你肯定是怕自己学习学不好,被人笑话是个笨蛋吧。”
路棘转头瞧他,发现他嘴角扯着笑,好像下了个套,等着周天澈钻进去。
周天澈果然就钻进去了。
“我都说了我什么都不怕,而且,我才不笨。”
“那哥哥先给你安排两个家庭教师,看看你是不是个笨蛋,如果是个笨蛋…”
“是个笨蛋你要怎么样?”
“哟?你不说你不是个笨蛋吗?”周天成拿手指在他胸口点了点,“原来还是在心里怀疑自己哦。”
周天澈脖子已经全部钻进去了。
“随你安排!我会告诉你我有多聪明。”
“哦哦~好的好的,”周天成夸张点着头,“那就让哥哥见识见识我们天澈到底有多聪明,能不能在落后别人那么多年的路上,赶超。”
“你就等着吧!”刚好游戏解密成功,周天澈指着电视,“看见没有,我说下一关我会先找着线索走出来,我就做到了。”
“好厉害好厉害,”周天成拍手叫好,“天澈还是个说到就能做到的男子汉。”
周天澈高兴仰着头,接着去玩下一关。
路棘侧目瞧见周天成脸上的笑,心里面有些升腾起来的情绪,说不清楚,也理不清楚。
晚上路棘坐周天澈的床边等他睡觉,他们今天开始分房睡。
周天澈不愿意,一直握他手。
“为什么我们要听他的话?他以为他是谁啊,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就一副好哥哥地面容,安排这个安排那个,连我们一起睡觉都说不行。”
“他也没说不行啊,只是以前我们睡地上,怎么都翻都能睡,现在你的床那么小,都装不下我了。”
“这都是他的诡计。”
“天澈…”路棘有点担心他的心理状况,试探,“你是不是把他想得太坏了?”
周天澈一听,坐起来凝视他,很生气:“我就知道,你看,才一天,你就要被他抢走了!”
“?”路棘发现他情绪有点失控,忙抚他头,“我不一直在吗?怎么就被他抢走了。”
“你都觉得他好了。”
“他不坏啊。”
“你等着吧,”周天澈轰地倒床上,转身背对着他,“总有一天,他的狐狸尾巴会露出来的!”
“……”
路棘依旧坐在他床沿,手一直顺着他的头发,直到他睡着,才出他的房门。
关了房门,坐自己床上半晌,周围太过陌生,都不知道要不要倒头就睡。
他感觉自己的生活发生的变化实在是太过巨大。
昨天还在巷子里跟人打架,今天就站在这大房子里,一下子塞给他那么多东西需要去消化。
哥哥…
什么时候自己也成了被关爱的那一个了?
出了这套间,客厅没了灯光,楼梯的小夜灯还亮着。
走出客厅,想去院子里看看这里的天空是不是也跟他以前见过的不同,却瞧见泳池旁边坐着的周天成。
周天成坐在泳池边,双脚在池子里划水,眸子盯着泳池的水,被池子底打出的水光染了蓝,右边放着一瓶啤酒,已经喝了一半。
路棘走过去站在他身旁,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就站那不动。
周天成抬头看他,笑问:“睡不着吗?”
“嗯。”
“想事情?”
“嗯。”
“喝酒吗?”
递给他那半瓶酒。
路棘坐下,盘腿,接过那瓶酒,直接喝完了剩下的酒。
周天成看他喝完,关切问他:“是不是一下接受不了生活的转变?”
“有点。”
“意思还有别的?”
“我只是不理解。”
“说说看。”
“不麻烦吗?你都没见过的人就这么带回家,安排这个安排那个。就算你爸爸说要找,你完全可以说找不到,为什么给自己找事忙。”
周天成垂眸去看泳池里自己划水荡出来的波纹,似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路棘见他不说话,更好奇了,追问他:“要是找回来的人很坏,那你不是自己找罪受?难不成你是我们那边常常说的爱心泛滥,圣母心强,喜欢玩儿救赎那一套?”
周天成缓缓抬眼,好奇瞧着他,好一会儿才说:“你周围,有这种人吗?玩儿救赎。”
“多了,大部分是女人,看男的颓废,知道他是因为受到了不得了的伤害,就以为自己能感化他,结果一结婚,天天被打得不成样。”
“那你呢?”
“我什么?”
“你爸爸杀了天澈的妈妈,虽然没判死刑,却也是无期,跟死了没区别。你完全可以自己去闯生活,你为什么还带着天澈?因为他比你可怜?你照顾他,是爱心泛滥,圣母心强,还是玩儿救赎那一套?”
路棘愣了愣。
怎么问他问题反过来丢给了自己了?
互望了半天,俩人眼睛里随着盈盈水波,都有些闪动。
半晌后路棘才说:“他是我弟弟。”
周天成冲他嫣嫣然:“是,你们也是我弟弟。”
“可我是因为跟他相处了那么多年。”
“往后你们不也得跟我相处那么多年吗?”
“你逻辑好怪。”
“你还懂逻辑是个什么东西?”
路棘有些生气:“我又不是个智障。”
“诶~不能这么说自己。”
“我没说我是个智障。”
周天成脚离了泳池,站起身,甩了甩脚上的水。
“从明天开始,你也得有课程表,里面有一科,逻辑学。你会发现,你刚刚就是说自己是个…”
那两个字虽然没说出口,却用笑声在模拟,而且那笑收不住,随着他走远,笑声变成了——
“晚安,好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