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傅彦去庖厨打饭。
刚进门,他就感到身后一股风袭来。
还没等他转身,就突然感到肩膀一沉,被贺听澜来了个飞扑。
“嘿嘿,早啊!”贺听澜应该是刚练完剑回来,此刻精神抖擞,朗声跟他打了个招呼。
傅彦已经逐渐习惯了对方的咋咋唬唬,微笑颔首道:“早。”
“王叔,给我来八个包子。”贺听澜大咧咧地跟伙厨说,“今天出远门,得吃饱点。”
“好嘞!”王叔乐呵地给他拣了几个又大又饱满的包子,在盘子上堆成一座白胖胖的小山。
贺听澜打完饭,正准备离开,突然又转头问傅彦:“对了,你会骑马么?”
傅彦点点头:“会。”
“那就好,你也快点吃,一会跟我一块去个地方。”
“什么地……”傅彦刚开口,贺听澜已经没了人影。
行吧,溜得真快。
傅彦现在有点无法直视贺听澜。
原因还得从那天晚上从树林回来说起。
贺听澜得知傅彦从没看过龙阳话本子,本着“不能我一个人被荼毒”的想法,非要把话本子借给傅彦看。
还一借就是全套,一共七本。
据贺听澜自己控诉,他原本压根儿不知道有龙阳话本子这种东西的存在。
那日他像往常一样,去书局闲逛,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出的话本子。
结果就看到了这本。
贺听澜本来就喜欢这种奇闻异志类的故事,看到故事梗概时顿时来兴趣了,立刻买下。
结果他回家后,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猫妖怎么成男人了?
等等,怎么还有男人馋猫妖的身子?
啊?怎么亲上了?
啊?
啊?
看完之后,贺听澜觉得自己被打开了一片崭新的天地。
居然还有些上头。
于是他喜欢看乐子的本性暴露无遗,他一定要让别人也来看看。
贺听澜环顾整个寨子,发现一个问题。
一共二百多人,加上自己就只有八个人读过书!
其余人要么是大字不识一个,要么就只会零星几个最常用的字。
比如自己的姓名之类的。
而这八个人里面,两位是女子,自然不合适。
还有四人年纪大了些,都能当贺听澜的长辈了,也不合适。
这样的话,就只剩下……
诶嘿嘿嘿!
像傅彦这样的正经人、好学生,看完之后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
贺听澜光是想想就乐得不行,连忙屁颠屁颠地把那一摞书都搬到了傅彦的房间。
事实也与贺听澜猜的差不多。
傅彦只是随便翻了几页,恰好就翻到了一些小孩子不可以看的内容。
他顿时大为震撼,然后“啪”地把书合上,闭着眼睛在那默念道——
不堪入目、淫邪不正、不务正业、屠毒笔墨……
我对不起君父、对不起祖宗、对不起夫子、对不起古往圣贤……
但看到了就是看到了,傅彦无法骗自己没看过。
那摞书就像一颗漂亮诱人的果子放在那,明知道它有毒,但是每次看到的时候都会有想要咬一口尝尝的冲动。
于是有一天晚上,傅彦又翻开了话本子。
他对自己说:就看一小会,反正除了贺听澜没人知道。
然后他点灯熬油地看到了丑时过半。
简直停都停不下来!
《猫妖奇情记》的作者写得实在太好,傅彦看完之后甚至还有些意犹未尽。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开口问贺听澜还有没有别的类似的话本子!
实在是拉不下这个脸。
不过傅彦还是失算了。
他不去问,但是贺听澜会主动借他看别的书。
大概是整个寨子里只有傅彦能跟贺听澜聊这些内容,贺听澜就逮着他一个人叽里呱啦说个不停。
傅彦也不能拒绝。
他觉得自己脏了。
贺听澜说到高兴的时候,甚至还想亲自上阵,自己也写个故事投到书局去。
傅彦连忙苦口婆心地阻止:“你可是无名寨的大当家啊,要为大家做好表率。如果让他们知道你私下里写这种书,他们会怎么看待你?你本就年轻,到时候恐怕会威信荡然无存。”
“嗯……也有道理。”贺听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然后他突然灵光一闪:“那我干脆写给你看吧!我每写一话,你就来点评点评!这个办法好。”
傅彦一吓,连忙摆手:“这个办法不太好,你、你还是自娱自乐吧。”
说完他逃似的撤了。
“啧,没意思。”贺听澜嘟囔道。
然后他瞥见了在窗檐上打理羽毛的追影,于是一个飞扑捉住了它。
“追——影——!你要不要听我讲故事呀?!”
追影用它的豆豆眼鄙夷地瞅了贺听澜一眼,然后一爪子踹开他,高傲地飞走了。
贺听澜“嘁”了一声,“一个两个的都没有品味!”
总之,傅彦这段时间每次见到贺听澜,都有种说不上来的不自在。
他总觉得贺听澜看他的眼神怪怪的,但他没有证据。
傅彦心不在焉地吃完了早饭,把碗筷送回到庖厨。
等他再次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贺听澜已经在等他了。
“你方才说今天要出远门,是去哪里?”傅彦问道。
“桐城。”贺听澜道,“是位处齐梁两国的边界的城池,但是要往东走一段。”
“也是和生意相关的事?”
“不,”贺听澜摇摇头,突然问道:“你都读过哪些书?四书五经?”
“很早就读过了。”傅彦说,“叫得上名的经史子集类书籍,我基本都读过。”
“太好了!”贺听澜欢呼一声,“那你简直是这次桐城之行的天选之子!”
“不是,你还没回答我呢,去桐城要做什么?”傅彦不明所以道。
“去了你就知道了。”贺听澜买了个关子,“你稍微收拾一下行李,我们要在桐城的驿站住两天。”
“还要住两天?”傅彦疑惑道:“你不会是想把我给卖了吧?”
贺听澜无语,拖着长音道:“对——按斤卖——!”
说完他起身,“我也回去收拾一下东西,你准备好了就去我房间叫我。巳时之前必须出发,好在关城门前赶到桐城。”
结果二人出发的时候都巳时过半了。
而且问题还出在贺听澜自己身上。
傅彦收拾好自己的包袱,到贺听澜的房间的时候,发现这货梳妆打扮得正起劲。
“你修鬓角了?还戴了新发扣?”傅彦好奇道。
“好看不?”贺听澜扭过头来,一脸期待地看着傅彦。
傅彦忍俊不禁,“挺好看。”
这家伙还挺能臭美。
不过确实好看。
贺听澜的长相是比较浓墨重彩的类型,肤色白皙,眉毛和头发乌黑,嘴唇鲜红,放在整张脸上对比十分明显。
他鼻梁窄挺,眉骨偏高,按理来说这样的骨相会显得高冷有侵略性。
但偏偏被一双弧度圆润的狐狸眼给搅了氛围。
大概也有本身年龄还小的原故,看着只觉得他机灵。
傅彦觉得贺听澜应该很适合珠光宝气的打扮。
一般人身上如果佩戴太多的饰品,要么显得艳俗,要么本身的光彩会被饰品所掩盖,从而显得累赘又不伦不类。
但贺听澜恰好就是特别适合戴满饰品的那种,越是鲜艳的亮色越能衬得他神采奕奕。
此时这个臭美的家伙拿着四款发扣在那比来比去。
“郁文嘉,你说哪个更好看?”
傅彦:怎么又纠结上了?
“都好看。”傅彦干巴巴地说。
贺听澜瞥了他一眼,“太明显了。”
“什么太明显?”傅彦没懂。
“你敷衍的语气,太明显了。”
“我说的是实话。”傅彦坐到贺听澜旁边,“我说贺大当家,已经巳时了,你不是还要赶在关城门前进城吗?”
“哎,不急不急,出发得晚了,那就在路上把时间赶回来。”贺听澜不紧不慢道。
他倒是淡定。
“就算是赶不上了,也可以翻墙混进去嘛。”
“什么?!”傅彦惊呼,“你、你这可是视王法于不顾!”
“等等,”傅彦突然回过神来,“你之前不是说,你小时候有一伙人在抓你吗?以至于你无法拿着自己的官籍进入任何一座城。所以后来你又补办了官籍?”
“没有啊,我到现在还是黑户。”贺听澜无所谓地说。
“那你要怎么进桐城?不会真要翻墙吧?”
“当然不会,我翻墙进去了,你怎么办?”贺听澜突然凑到傅彦跟前,“难道说你也是翻墙高手?”
“我不是,我没有。”傅彦立刻否认。
贺听澜神秘兮兮地笑了笑,然后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张纸。
“看,这是什么?”
傅彦拿过来,顿时瞪大了眼睛:“官籍?你哪儿弄来的?”
“自己做的啊。”
“那这印章……”
贺听澜又拿出来一个章子:“喏,自己刻的。”
傅彦不得不服,这人办法是真多。
“你还真是……技多不压身啊。”
“嘿嘿,那可不!”贺听澜得意道。
臭美的贺大当家好不容易选好了发扣,戴上之后又觉得不够满意,决定再给自己编几条辫子。
傅彦已经放弃催促了,干脆在一旁看贺听澜折腾。
贺听澜终于回过神来:“你是不是等着急了?”
“你觉得呢?”
“那你过来帮我编吧!”贺听澜提议,“我们一人编一边,能省下一半的时间呢。”
傅彦无能为力地摇摇头,“可惜我不会。”
“也是,”贺听澜点点头,“你以前在家里应该是让别人伺候你梳头的。”
等贺听澜好不容易收拾好了自己,又跟几个比较靠谱的山匪嘱咐了这几天要做的事情,二人终于下山启程了。
今日天朗气清,天空一片湛蓝,放眼望去竟然连一朵云彩都没有。
傅彦深吸了一口气,好不自在!
二人骑马沿着山脚下的小路飞驰而去,夏日的暖风贴着脸呼呼吹过,力道极大,却一点都不刮脸,反而很舒服。
傅彦回头望去,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入云峰的山巅。
无名寨所在的这座山以高耸入云得名,只有在天气极晴的时候才能看到山峰。
傅彦心中止不住的汹涌澎湃。
这般天地辽阔,是他人生前十八年都从未见识过的风景。
与金陵城精美的屋宇楼阁不同,与皇城的庄严肃穆也不同,这里景色的美是未经雕琢过的、自然而塑的。
傅彦终于切身体会到了书上所描绘的“大自然的巧夺天工”。
他甚至觉得自己身在此处,连心胸都变得开阔不少。
许多之前很在乎、很焦虑的事情,此刻都变得渺小起来。
傅彦已经要爱上这片土地了。
突然觉得……暂且不回去也挺好的。
他这样的出身,能有几次置身于山间林中的机会呢?
突然,他好像听见远方传来一个声音。
“郁——文——嘉——!来——追——我——!”
傅彦刚回过神来,发现贺听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策马跑出去老远了。
他扭头招呼傅彦,火红的衣袍随风翻卷飞扬,像一朵盛开的烈焰蔷薇。
傅彦忍俊不禁,也加快了速度。
“追上了有彩头吗?”傅彦忽然起了兴致,也想逗逗贺听澜。
贺听澜朗声道:“那晚上就请你吃大餐!”
“本来就该你请!谁让你是大当家呢?”
“那就请你喝酒!”
傅彦笑道:“一言为定!”
二人你追我赶,傅彦渐渐发现贺听澜好像在故意吊着自己。
自己稍微拉近一点距离,贺听澜就加快速度,又把距离拉开。
见傅彦有些追不上了,贺听澜就故意放慢速度。
玩儿我是吧?傅彦心生一计。
他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大腿,神情很痛苦的样子。
“哎呦……”
贺听澜一吓,这家伙之前伤到大腿来着,不会又复发了吧?
于是他立刻放慢了速度,着急地询问道:“你怎么样?”
傅彦眼疾手快地拍了一下贺听澜的肩膀:“抓到你了!”
“呦嗬!”贺听澜不敢置信地瞪圆了眼睛,“给我使计是吧?”
傅彦扬了扬头:“这叫兵不厌诈。”
“好你个兵不厌诈。”贺听澜举起双臂,作势要扑傅彦,“我就再给你来一招逃无可逃!”
傅彦矮腰躲过,双腿一夹马肚飞驰而去。
“郁文嘉!你死定了!”贺听澜喊了一嗓子,随即也追了上去。
这一路上比想象中的顺利,大概是老天爷都在眷佑他们,竟然一点阻碍都没遇到。
二人只在途经的一个小镇停下来歇了歇脚,让马儿也喝点水、吃些草料。
到达桐城的时候居然还比预计的早了半个时辰。
此时天空中仍有余晖,街上也还有不少行人,只不过都行色匆匆,应当是结束一天工作的百姓和收摊的商贩们。
城门关上之后,守卫会在半个时辰以内陆陆续续开始净街。
也就是把还在街道上游荡的人们赶回家里去,确保天黑后路上空无一人。
此举是为了防止有贼人夜间活动。
桐城要比临青城大上许多,城内管理也更加正规,傅彦觉得颇有些金陵城的味道。
进了城就不能骑马了,二人牵着马沿着街道往东走。
一路上贺听澜轻车熟路地左拐右拐,很快就到了一间客栈。
傅彦:“你对这很熟啊?以前来过?”
“不仅来过,还来过七八次呢。”贺听澜说,“就这儿了,悦来客栈。”
二人一进院子,马夫就连忙迎上来,十分热情地牵过两匹马的缰绳。
贺听澜将自己的行囊取下来,弯腰跟马儿贴了贴额头,轻声道:“辛苦你啦。”
傅彦白日赶路的时候不觉得累,大抵是兴奋的情绪盖住了身体上的疲劳。
此时看到客栈,他才瞬间生出一股子倦意。
终于可以好好歇息了!
然而人生处处是惊喜。
门房伙计面露为难道:“我们这只剩一间客房了。不如,二位凑合一下?”
贺听澜和傅彦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那就凑合一下吧。”
毕竟出门在外,总归是不比上家里舒适的。
傅彦暗道只要贺听澜睡觉不打呼噜,一切都好说。
结果等店小二将二人带到房间时,傅彦彻底傻眼了。
房间里居然只有一张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