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苏青枫正在绣一幅青山图,忽然听到门板被不轻不重叩响了两声。
“苏姑娘?”来人的声音夹杂在潺潺的溪水声中,柔和一如水声。
苏青枫看看才开始绣的一抹山色,只能把针线撂开,起身去开门。门外果然站着季亡哀——却也仅仅只有他一个人。
“季公子。”苏青枫微笑回应。
“苏姑娘身体无恙吧?”季亡哀问候道。
“我没事。”苏青枫打量了一眼季亡哀。他面色还是一样的苍白,但言笑如常,昨日的落水于他应当也没有大碍。
“那就好。苏姑娘独自一人居住,我担心苏姑娘一个人受寒生病却没人照应。没事我就放心啦。”季亡哀举起手里拎着的一个布囊,“不过我还是带了些药材来,都是普通的草药,苏姑娘泡水喝就好。”
“多谢。”
“应该是我要向苏姑娘说多谢才对。”季亡哀将草药递过去,爽朗道,“不过这可不算谢礼啊,否则这区区几株草,就算苏姑娘不介意,传出去也会让别人觉得季氏太吝啬了。”
“草药和千金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季公子真的不必多费心了。”苏青枫道,“若是看重声名的话,季公子今日又为何只带一袋草药、而不是一袋金银来呢?”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不会直接送给你金银了事啊。”季亡哀微微肃容,“旁人收到金帛珠玉会欢喜雀跃,苏姑娘却不会。若收礼之人心中不喜,所赠之礼又有何意义呢——若是苏姑娘最近急用钱财,我自然也可以奉赠些许,不过这跟谢礼还是不一样的。”他竖起一根手指,像是要给“谢礼”画出一条分明的界限来。
这下只怪她多嘴说什么“草药和千金都是一样的”,否则让季亡哀送一车金子过来便也一了百了了。不过恐怕季亡哀也会拒绝吧——不是因为索要的东西太贵重,而是因为他能看出苏青枫并非爱财之人。
她稍微捻开布袋往里瞄了一眼,里面装的果真都是些普通的草药。以季家的资财,要拿些珍稀的药材也是轻而易举,季亡哀却只拿了这些寻常的草药来,不知是怕她因贵重不收,还是有意为之后正式的谢礼留一个由头。
苏青枫抬起头,“既然如此,我想要的东西只有一个。”
见她有主动索求的东西,季亡哀似乎有些诧异,“是什么?”
“我想要季公子不要再来找我了。”苏青枫还是微笑。
“……”季亡哀眼睛转了转,“你讨厌我么?”
昨日苏青枫拒绝领他回家时,他也用了差不多的话术。苏青枫却无可奈何——她的确不是因为讨厌季亡哀才不愿接近他的。而季亡哀似乎也分外确信这一点。
“我并不讨厌季公子,只是我向来喜欢清静。若是常常有客来访,难免会有些不自在。所以还请季公子不要再来找我了。”她言辞委婉,但其中的意味很强硬。
“不可以。”
季亡哀笑着说。他出乎意料地断然否决。
“因为我是个自私的人,就算苏姑娘不想见我,可我想见苏姑娘。苏姑娘就权当是山中的狸猫偶尔来家中窜一圈吧。我会尽量不打扰苏姑娘的。”
他眼角微微下垂,双眼弯弯笑起来分外温柔可爱。难怪说这个孩子深受季醇宠爱。他的笑脸的确太讨人喜欢。
“……为什么想见我?”
苏青枫有点不解了。季亡哀的言行看上去就像是倾心于她——但她看出季亡哀虽然对她有一种特别的着意,但那并不像是恋情。
“因为给苏姑娘的谢礼我还没想好。”季亡哀把话巧妙地又绕了回来,郑重其事道,“如果不了解苏姑娘,怎么能送出称心如意的礼物呢?”
他都说到了这个地步,苏青枫只好回道:“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季亡哀笑笑,那时苏青枫只觉得他的笑意中有一种奇异的信心,令她对那份所谓的谢礼也不免生出几分好奇:“我送的东西,一定会让苏姑娘心动不已的。”
第三天,季亡哀没有来。第四天,他也没有出现。第五天,苏青枫正在溪边洗衣服,季亡哀忽然出现了,却只是简单寒暄两句,就好像只是路过一般,径直往山里去了。直到傍晚他回来再次路过苏青枫住的地方,又报平安似的浅浅打了个招呼。
苏青枫十七岁那一年的春天格外漫长。从前她每天的生活几乎都一成不变,因此一天天过得似乎格外快,过去再久的日子也仿佛只是昨日而已。而现在每隔三五天,白衣小公子就会出现一次,有时跟苏青枫闲聊一阵,有时只是呆在一边静静看她刺绣。有一回苏青枫有事外出,回来时看见季亡哀正搬了个板凳,脸上盖着一把蒲扇,悠哉游哉地晒着太阳。
这么多天过去,季亡哀已经熟到能够自如出入苏青枫的屋子了。
但无论两人表面再熟稔,苏青枫心中始终刻意存着几分疏远。这并非是因为季亡哀行事有差,相反,是她害怕自己太过习惯白衣少年的陪伴。
毕竟季亡哀终有一天不会再来。也许当他想定那份谢礼的时候,两人之间的来往就该结束了。这样想来,那份尚没有影子的谢礼就像是一把悬而未决的刀,而在它落下来的时候,苏青枫必须能够抽身而去。
再悠长的春日也要过去。天气渐渐转热,已经是春末夏初了。苏青枫的那幅青山图也终于完工,她难得闲来无事,坐在溪边看季亡哀钓鱼。
季亡哀钓得很认真,自午后起已经一动不动地坐了半天,但他旁边的鱼篓里还是空空如也。
“这条溪里没什么鱼,我之前也钓过。”苏青枫看着水面的倒影说。那时她钓了一整天,最后也不过钓上两尾小鱼。此时她说这话不是为了扫兴,而是表达一种同病相怜的安慰。她没有沮丧之情,但常人总该会有些失望。
“幸好没什么鱼,否则钓上来太多,我还要发愁怎么拿回家呢。”季亡哀倒是一点也不气馁,笑眯眯地说。
他虽然像野猫一样神出鬼没,但他毕竟是从家里偷溜出来的,因此往往是白天到访,傍晚回去,像是日暮时分就要归巢的飞鸟。
正说着,鱼竿忽然微微一沉。季亡哀连忙要拽起鱼竿,但不知是不是咬钩的鱼太大,鱼竿竟然脱手飞出。事发意外,苏青枫也来不及动作,两人眼睁睁看着鱼竿掉进了溪里。
“啊呀……手滑了。”季亡哀有点懊丧地望着恢复平静的水面,然后伸了个懒腰,无奈地笑笑,好像决定原谅自己一次,“算啦,留着下次再钓吧。”
他转头却看见苏青枫正盯着他,不由眨了眨眼,“咦,怎么了?”
“在想为什么你总是这样笑着的。”苏青枫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季亡哀算是她见过脾气最好、最易亲近的人,她最常见的就是季亡哀的各种笑容。她也曾怀疑过那副笑面是不是公卿世家用以交游的假装,但却看不出来季亡哀有作伪之处。
“这有什么为什么,当然是想笑的时候就笑啊,又没有人逼着我笑。”季亡哀挠了挠头,“你不也一直在笑么。”
“所以我才想你的笑是不是也是装出来的。”苏青枫有点没头没尾地说。
季亡哀一愣。
“我对你笑的时候,都是真心在高兴的。”他轻声说。
苏青枫没有开口,季亡哀也没再说话。两人不约而同地望着天边的晚霞出神。
“人们都说秋高气爽,”季亡哀忽然说,“我觉得夏、秋、冬三季的晴空都很高远,夏季的天明爽而高,秋季的天清爽而高,冬季的天干爽而高。唯有春季的天空,即使是晴天,望去也像是在缓缓下沉。也许是因为春季多缠绵悱恻,所以少了些爽朗之意吧。”
苏青枫往上举起胳膊虚虚一晃,一本正经道:“摸不到。”
季亡哀忍不住笑了,同样一本正经道:“不过若是反过来看,水里倒映着的天空也离我们格外近。这样就能够摸到了。”
白衣少年略微俯下身,伸手探入溪水。他白皙而瘦削的手半浸在碧色如青空的水中,五指虚握,仿佛要从流动不息的溪水中抓住什么。
“……季亡哀。”
苏青枫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叫了季亡哀的名字——她通常遵从待人接物的礼节,而哪怕是相熟的友人,直呼其名也未免有失礼之嫌。但等她反应过来,季亡哀已经看向她了。她甚至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正要摇摇头搪塞过去,季亡哀却收回手,先一步开口了:“我想好要送你什么了。”
苏青枫对上季亡哀的目光,悚然一惊。
她年纪尚小时,有一次听到父亲与母亲之间的对话。沈氏问道为何当初不拜求季氏荐举,苏度光则叹息说季醇结交八方,最擅看人;他如此欣赏自己的书文,却未主动引荐,必然是已经看出自己才华有限、心性不堪入仕。
而现在,苏青枫被季亡哀看着,忽然明白了为何说季氏最擅看人。
过去这些天来她的拒绝,她的疏离,她不曾宣之于口的犹豫,皆已被季亡哀看透。也许在最初的那一眼,从水面的倒影中,他就已经洞悉了她是怎样的人。
“你不知道为了什么而活着吧——那就为了我活下去。”季亡哀目光烁亮,“你不是神仙,又怎么会丧失七情六欲呢。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你无喜无悲,只是害怕与高兴相对应的悲伤,害怕最后的离别和孤独而已。但你不用害怕我会离开,因为我要一直在这个世间活下去。”
“这就是我送给你的承诺。”他朗声说。
这些天来苏青枫时时警醒自己,万万不能与季亡哀产生太过密切的关系。而这一刻她所有的心防终于不堪一击,无声地榱崩栋折。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茅草的房屋一天天腐朽,至亲的父母也终会逝去。苏青枫早已认定,若是不要承受离散时的悲哀,那么在尚能拥有时就不要心生欢欣。既然总会离开,那在相遇时结下太深的羁绊,不过徒增分别时的痛苦罢了。
世上怎么会有永不分离的东西。
“你不会离开么?”她缓缓道。
“只要你想,就一定能找到我。虽然可能会在天涯海角之类的地方。”季亡哀偏头莞尔一笑,容色几乎令人目眩,“等我们相见的时候,我也一定还会这样对你笑的。”
“万一你在骗我呢?”苏青枫快要无路可退。
“我是不是骗你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相不相信。”季亡哀提高声音,这一瞬间他的声势像是要压过漫天的晚霞,“所以,相信我吧。”
晚霞如灼,天空半边灿然半边晦暗,整片天穹仿佛在缓缓下沉。在这个太煽动人心的时刻,在这个光阴飞逝、一切显得虚幻而不可信的时刻,那个人向她许下了犹如海誓山盟一般的诺言。沧海高山尽会化为桑田,他的许诺却接近永恒。
“来爱我吧,苏青枫。”
在春日之末,白衣少年如是说。字字惊动,不容人逃避,像是招致了一场天灾。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出自《楚辞·招魂》,意即望见清澈的江水上成片的枫树林,极目眺望千里春色,为春季将要离去而哀伤。
苏青枫的名字取自《春江花月夜》中的“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意即游子像一片白云缓缓地离去,只剩下女子站在种满青枫的水边不胜忧愁。
故而“青枫”暗含离别与哀伤之意。苏父当初为女儿取名时也许不自觉地寄托了哀意,其实不是个好名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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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怎堪多情(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