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情难却拉起斗篷遮住腹部的伤口,缓步走了过去。
春生秋杀夺过刀后,就没有再按着李绣之了,而是半跪在旁边,只单手将刀悬在她脖子上。这个毫无威慑力的姿态看上去真是破绽百出,仿佛只要就地一滚便能脱逃;但原本暴戾的红衣女子在刀下很快安分下来,没有再要尝试挣扎的意思,似乎她已经与黑无常无言中达成了共识——看似随意架着的那把刀实际上是致命的威胁。
李绣之并未看两位无常,她收敛了那种几近疯狂的大笑,只是仿佛出神一般遥望着上方的天空。她系发的红绸早已失落,满头青丝散乱,柔软地衬在她脸颊两侧,这时候她又从恶鬼一般的疯女人变回了初见时沉静的模样,只是嘴角噙着一丝不知是不是嘲讽的笑。
春生秋杀仰起头看向盛情难却,“方才伤在哪里了?伤得严重么?”
盛情难却本来是不想回答的,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作为回复,随后垂下眼帘看着李绣之,“出现异状以来,你在城中可有杀过谁?”
她重新问了一遍这个问题,语气也是一样的冰冷,仿佛这番对话从来没有中断过。
“这个问题有这么重要么?”李绣之嗤了一声,也如出一辙地反问,“杀了如何?不杀如何?难道我没有杀人,你们就会放了我?”
春生秋杀提醒一般轻抖手腕,将刀口压深了几分。李绣之脖子上割断丝线时留下的伤口还在缓缓渗血,鲜血染红了一寸刀刃。
“如果你杀了人,我会杀了你。如果你没有杀人,我会把你身上的鬼祛除。”盛情难却逐字逐句道。
“……哈哈哈哈哈!”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李绣之突然又笑得合不拢嘴,“真奇怪,你是第一个这么问我的无常,莫非你可以私自决定对我的处置,你们地府应该有固定的规矩吧?”
“是我私自决定。”盛情难却淡淡地说。
“有意思。出现异状以来,在城中杀人……还真是严格的条件,其实你是想问我有没有杀‘某个人’吧?”李绣之眯起眼睛,“不过很遗憾,没有。”
“传言说你是杀人鬼啊。”春生秋杀微笑道。
“是啊,不过我又不是真正盲目的鬼,又不以嗜杀为乐,只是偶尔杀几个不顺眼、妨碍我的人罢了。”李绣之满不在乎道,“自从城里变成这副样子,我想干什么都不会有人拦着我,我自然也不需要动手了。”
“那你方才站在这里是在干什么?”春生秋杀好奇道。
“……欲问花枝与杯酒,故人何得不同来?”她忽然轻轻地吟了一句诗,然而这一丝柔情婉约转瞬即逝,她紧接着笑了起来,“这里风景很好,想来河边散散步而已。没想到在这里看到了这么有趣的场景——一具掉了头的僵尸和半具被僵尸吃掉的尸体,而且看衣服还像是师徒……呵呵呵……难道你们不会停下来想知道发生了何事么?”
虽然照常理说这应当是十分惊悚的场面,但盛情难却能看出李绣之并没有说谎。河边散步……跟那个上山采花的巫女还真是一类人。
“知道了。”白无常低声说,“那你是否了解江州城的异状?”
“我只是‘杀人鬼’而已,既干不出这么惊天动地的事,也不知道有什么相干系的人。”李绣之眉毛一挑,“说来我倒是有个问题想问你们,我向来是避着无常走的,你们这回是怎么找到我的?”
盛情难却不答反问:“你是如何能避开无常的?”
“鬼自然有鬼的办法,没必要告诉你们吧。”李绣之懒懒道。
“难怪我们这几天搜遍了整座城,都没有碰见你。”春生秋杀还是一副微笑的模样,“是一家寿衣铺的老板给了我们一串玛瑙手串,我们依此寻来。”
李绣之没有回应,一时间几乎让人错以为她根本没有听到对面在说话。过了几个缓慢的呼吸,她突然止不住地狂笑起来,笑得浑身发颤。春生秋杀不得不把刀往上抬了抬,免得刀口直接撞上她。天地寂静,杏花林中只回荡着女子嘶喊一般的笑声。
“……原来是这样。”最后她安静下来,喃喃地说。她的表情很古怪,像是忽闻故人名姓,又像是仇敌狭路相逢。
“你是江州人氏?”盛情难却对她一言难尽的情绪视而不见,又问道。
“非要说的话,十年前是。”李绣之冷淡道,“没有别的问题了吧?一直躺在地上可不舒服。”
盛情难却默了默,缓缓将引魂幡指向她头顶,预备驱散寄宿在红衣女子身上的恶鬼。白色的无字幡布垂落下去,李绣之好像是累了一般合上眼睛,一刹那她脸上浮现出一种朦胧的神情。
仿佛是……万事终于迎来解脱。
白幡忽然一斜,直直往她脸上刺去!然而木杆最后一歪,浅浅戳进了旁边的泥地里,柔软的幡布只是擦过李绣之的脸侧。
李绣之和春生秋杀都因为她这奇怪的举动吃了一惊,双双偏转目光看向盛情难却。
披白斗篷的少女拄着引魂幡,兜帽遮住了她半张脸。她用力抓着引魂幡,身体却渐渐滑落下去。
“盛情!”春生秋杀惊叫一声,下意识地想起身去扶住她。但就在他慌乱动摇的瞬间,李绣之猛然抬手抓住长刀!她完全不顾刀刃会割伤手指,死死攥住刀身,另一只手凶狠抓向春生秋杀的脸。事发突然,春生秋杀以不亚于她的狠戾挥手打开这一击,但在倏忽之间,李绣之已经从地上一跃而起!
春生秋杀几乎同时起身,他立即率先松手,不再跟她争抢那把长刀,而是倒退一步,毫不迟疑地挡在了盛情难却身前!
李绣之定定地凝视着他,没有再次发起攻击。她慢慢调转长刀,重新握住刀柄。
“原来你是……”
她没有吐露后半句话,就这样咯咯笑着如一阵风般离开了。
等李绣之完全不见了踪影,春生秋杀迅速转过身来。盛情难却已经脱力,扶着引魂幡一动不动跪坐在地。
“你……你方才伤在了哪里?”春生秋杀也半跪下来,再次慌张地询问。
“腹部。一刀贯穿。”盛情难却回答得很平静。
“……”身边的人没有说话,也不敢随便碰她,似乎陷入了手足无措中。
盛情难却任由这份压抑蔓延了片刻,才恢复了一点力气再度开口:“放心,这种伤对无常来说不致命。”
作为经常跟各种恶鬼厉鬼打交道的无常,受伤实在是和家常便饭一样寻常的事。无常受伤自然不需要寻医问药,花点时间就能自己痊愈。而若是遭到更严重的情况——例如整个头都被砍断,这种对于普通人来说无异于“死”的情况,也不过是形体会短暂消失一时半刻,随后便会“重生”在地府里,只是暂时会虚弱很多。这也就是无常所谓的“不会死”。
而无论是受伤还是重归地府,当了多年无常的盛情难却都经历过,因此她清楚地知道,眼下自己的伤势只能算重伤,还不至于“死”,只要休息一两天便能恢复。
她想起春生秋杀刚才真真切切的、惊慌失色的神情,忽然无声地笑了。这不是平常她偶尔会流露的那种装模作样的假笑,而是发自真心的笑。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这个笑是为了什么,也许就像之前李绣之那个复杂的表情一样。
……好似仇敌相见,好似故人重逢。
春生秋杀还在犹豫,盛情难却淡淡道:“真的。你觉得我是那种会为了安慰你说谎的人么?”
春生秋杀这才松懈下来,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他伸出手臂,很小心地把她横抱了起来。
然而尽管他做得十分小心翼翼,他的动作却有点生疏,似乎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抱过人。盛情难却虽然没有被他碰痛伤口——无常的五识与常人没有区别,但痛觉要迟钝很多——不过被他这样抱着有些难受,不得不出声提醒:“右手,往上挪一点。”
春生秋杀不知在想什么,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经常是笑着的,无论什么样的笑都会令人心生亲近,但不笑的时候这种气质就会迅速褪去,显得有些冷冽,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危险。听到盛情难却说话,他才微微一怔,露出一丝惭愧的笑来,连忙依她所言调整了姿势,“抱歉,让她逃走了。”
算了,李绣之现在逃走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盛情难却心里想,但她没有力气说多余的话,只是问道:“你带我去哪里?”
“回客栈。总不能让你就躺在路边吧。”
“无常受伤的时候,只要随便待在没人的角落休息一阵子就可以了。”盛情难却有些费力地说完了这一长句话。
“你之前的搭档不会就是这么干的吧。”春生秋杀有点无奈地吐槽,“吾辈可不会把你随便放在什么没人的角落——不过要是盛情你自己强烈要求,那也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呵呵……”怀中的少女竟然轻轻地笑了。她睁着眼睛,古镜一样的眸子倒映着灿烂的天空和杏花,仿佛也没有那么空洞了,“那你来照顾我么?”
“吾辈不是那种会照顾别人的人啊,要说被人照顾还更习惯一点。”春生秋杀笑了笑,“所以才把你送回客栈,让明瑟来照顾你。你不是觉得他很好、很相信他么?”
“没有了?”过了一会,盛情难却道。
“什么没有了?”春生秋杀不解。
“你不应该说,如果我强烈要求的话,你也会来照顾我么?”
春生秋杀一愣,看向盛情难却的眼睛,随后哭笑不得道:“还有力气打趣吾辈,看来的确没有伤到要害。”
盛情难却的确还想要再说几句话,无关江州异状,无关无常和鬼怪,无关生死,只想像闲聊一样说几句无足轻重的话。她忽然觉得现在的时节和今天的天气都很好,春风拂面,温暖和煦。而灰发青年的怀中虽然并不温暖,可也算舒适,恰好他又是个适合聊天的对象,无论说些什么都不会冷场。地府的职责,杀人的凶手,一切在这个难得宁静的时刻好像都不重要了。
因为这样宁静的时刻,即将一去不回。
意识渐渐消失。她最终什么都没有说,脑袋靠在灰发青年的肩头,静静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