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
木明瑟最后挪动了一次算筹,忽然如释重负地往后一倒,整个人咕咚一下躺在了地板上,一副大功告成当下便好含笑而终的模样。
“算完了?”盛情难却抱臂站在一边,看着地上死气沉沉的木明瑟。
她昨日从断章楼赶回客栈时,木明瑟已经开始排这个所谓的算阵了。不大的客栈房间里,半面地板都被画满了各种符文卜字,构成了某种阵法,术阵隐隐生辉,有光点流转其间。而木明瑟蹲在一边专心致志地摆弄着几组算筹。
盛情难却也看不懂他在干什么,于是好似房间里的白瓷花瓶一样不言不语立在角落里。她站了一宿,木明瑟也算了一宿,从最开始蹲着算,到改为跪坐,再到盘腿坐下来,最后现在终于算完,直接两眼一闭躺在了地上。
“算完了……”木明瑟还是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吐出三个字。
“你当初说快则两个时辰,慢则一日,结果算了一日。”盛情难却俯瞰着地上淡金光华的算阵,几颗光点如同星辰一般在阵中缓缓移动,“其实我最开始以为你一拿到手串,即刻便能有结果。”
“你真以为我是无所不能的神仙么……就算神仙也有干不到的事吧。”青衣术师哀叹了一声,“这玛瑙手串已经是几十年前的旧物了,原主人现在又是游离于阴阳两界的鬼,能寻得踪迹已经不枉老头子教了我三年了。而且……这几天有点累,否则两个时辰就能算完了。”最后一句他只是很轻地嘀咕了一句,像是说到后面已经要睡着了。
“我只是觉得抱歉。若不是我弄丢了生死簿,你便不需要如此费劲排阵了。”盛情难却平静地说。
生死簿除了记录活人的生卒,上面还记载着鬼魂的出没,无常通常都是循着生死簿去索鬼的。
“这个……又不是盛姑娘故意要把生死簿弄丢的。而且对我来说,能帮上忙就是好事啦。”木明瑟艰难地挣扎了一下,歪歪扭扭地重新坐起来。他摊开手,掌心上是一只式样熟悉的纸鹤,“用这只纸鹤领路就可以找到要找的人了。”
盛情难却突然迈步朝他走去,惊得木明瑟大叫“千万别碰到算筹”。白无常好似把他的话当耳旁风,置之不理地一脚踏上,身形却像影子一样穿过了现世的东西,没有碰乱这些小木棍。
木明瑟呆了一下,心有余悸地拍了拍额头,“盛姑娘,你就别故意吓我了。”他举起胳膊把纸鹤递过去,然后自己也反手撑着地板爬了起来。
盛情难却捏着纸鹤看他抖搂衣服,“你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木明瑟莫名其妙,“去抓鬼啊。”
盛情难却没有动,“你也去?”
“当然了。”木明瑟对她的问题很是疑惑,“抓鬼也算是术师的本职工作了吧。”
“已经有纸鹤领路了,何必还要你去。”
“纸鹤是领路的,我是去抓鬼的啊。”木明瑟以为盛情难却没有理解,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去意。
“你不用去。我去就够了。”盛情难却也同样清晰地、不容商榷地说。
“那怎么行!那个杀人鬼可是能从半仙手底下逃脱的,传说凶悍无比。”木明瑟夸张地龇牙咧嘴模仿恶鬼,然后他忽然顿了顿,意识到自己的说辞有些不当,蔫了下来,“当然……我不是看不起盛姑娘,但是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有保障吧。”
“你忙了一整天。我是无常,不会感到疲累,难道你也不需要休息?”盛情难却不为所动,“你就在这里睡一觉好了。”
“累……确实有点累。”木明瑟承认,“不过盛姑娘这番话就是小看我了!我以前还有整整三天不睡觉的时候呢。”
“我不是小看你。我是在关心你。”盛情难却淡淡地说。
“……”
木明瑟露出了迷茫的神情,大概觉得自己真的累糊涂产生了幻听。他呆呆地看着白无常脸上霜雪一样冰冷空白的神情,实在没能从里面看出丝毫“关心”来。
“多谢关心……”木明瑟显然不太擅长应付这种场面,只能弱弱地回了一句客套话。但随即他很真情实感又不解风情地发出疑问:“但是为什么关心我?”
“因为你是可以相信的人。”盛情难却简短而截然地回答。
天衣无缝死去,春生秋杀捉摸不透,而其余萍水相逢的人里更没有一个称得上可靠。也只有眼前的青衣术师心思纯粹、不怀他意。论可信程度,木明瑟自然是唯一一个值得信任的。盛情难却不希望太早失去这个同伴。
木明瑟突然左顾右盼起来,“那个黑无常去哪了?”
“我怎知道。”
“要是他在的话,我不去,盛姑娘和他一起去也行啊。”木明瑟捂着脸叹气,“盛姑娘关心我,我也担心盛姑娘啊。毕竟是盛姑娘自己跟我说的,在这里,无常也会……‘死’。”
“真要说起来,无常早就是已死之人了。”
盛情难却忽然绽开一个笑容。她伸出手到木明瑟面前,手掌平摊。
“那就再给我一只纸鹤,先前在更远山上用过的那种。若是我遇到危险,就给你传信。你这般自信不拖后腿,那也定能及时赶到的吧。”
木明瑟面对少女的笑容犹豫了片刻,还是怏怏地拿出了一只纸鹤,嘟囔道:“之前怎么不觉得你如此能说会道。”
“那我就不说废话了。”盛情难却拿过纸鹤,笑容一下子消散了,身影也转瞬间从房间里消失无踪。
纸鹤扑棱着翅膀引路。盛情难却正默默跟在后面,身边忽然冒出了一个黑色的身影。
“看来明瑟已经完成算阵了啊。”春生秋杀开朗地说。
盛情难却无视了他的话,“你干什么去了?”
“啊,吾辈姑且去料理了一些私事。而且想到既然有盛情你守着,吾辈就不去打扰明瑟了。”
盛情难却紧跟着追问:“什么事?”
“哎……盛情,你知道什么叫‘私事’吗?”春生秋杀摇了摇头,“要是你好奇的话,不妨自己猜猜看。猜对了吾辈就告诉你。”
沉默片刻后,盛情难却道:“你猜我猜对了么?”
“呵呵,那你猜吾辈猜你猜对了么?这样下去可就没完没了了。”春生秋杀指了指前头飞着的纸鹤,“感觉这纸鹤甚是好用啊,可以传讯,可以寻人,吾辈也好想要一个。”
“你是有要传讯的人,还是有要寻的人?”
“都没有,毕竟无常整天都只能忙着工作。”春生秋杀幽幽地说,“盛情你过惯了在乡下养老的日子,不要忘记你的同僚平时多么辛苦啊。”
“你辛苦了。”盛情难却温柔地笑。
“嗯……这个笑也太假了,至少不要笑得这么僵硬吧。”春生秋杀扬起一个标准的春风化雨的笑容,循循善诱,“这样笑试试看?”
盛情难却瞪着他。
“这是愤怒么?真是难得一见啊。”春生秋杀惊叹地研究她变化的表情,“吾辈要再说些什么可以看到别的表情呢……”
盛情难却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
“这是表示玩闹结束了吧。”春生秋杀遗憾地笑了一下,“不过真稀奇,盛情你今日怎么愿意陪吾辈玩?”
盛情难却平声道:“听说狸猫在杀死猎物前会先戏弄它们。”
“狸猫吗……和盛情你确实有点像呢。”春生秋杀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己,“不过吾辈跟老鼠还是差别很大的吧?”
他似乎是想要轻巧地带过这个话题,但盛情难却不给他这个机会,直言不讳道:“你知道我要杀你,为什么还跟着我?”
“盛情你不是说只是在开玩笑么,还让吾辈别介意。”春生秋杀笑眯眯地反将一军,“而且吾辈之前也说过吧,我们是同伴。”
他说到这里就恰到好处地打住了,没再煞费苦心地解释何谓“同伴”。他转而四顾起来,“咦,这条路是不是有点熟悉?”
他或许是在岔开话题,但盛情难却明白他的“熟悉”是指什么,也觉得有些巧合,便顺着他的话接下去:“我们跟在松枝后面走过。”
“前面就是河堤了吧。”春生秋杀沉吟片刻,“难道是那个死去的仙人转生成为杀人鬼了?”
“即使他变成女鬼,也不会穿红衣服。”
“吾辈认输了,还是盛情你开玩笑更有水平啊。”春生秋杀说,“不过其实穿红衣服的鬼不多吧?毕竟平时街上也很少见穿一身红的人。”
“那你可以去问问她,为什么穿一身红衣服。”盛情难却不动声色道。
还是如雪的杏花,在晴空下灿烂得不堪直视。一片纷纷扬扬的雪白中,红衣女子倚着一柄青色的长刀,一动不动地眺望着某个方向。连绵不断的风吹起她轻飘飘的衣裙。
“这就不用问了。显然是嫁衣啊。”春生秋杀轻声说。
她的确穿着嫁衣。厚重华丽的嫁衣原本不是风能轻易托起的,但她身上的嫁衣已经十分破旧,以至于显得单薄,春风扬起的只是那些绫罗的残片。
在她的脚边,一具僵尸倒卧在地——确切而言,是僵尸的身体。而僵尸,或者说,松枝的头颅,孤零零地滚落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