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情难却再次回到山洞口时,夕阳堪堪悬在山脉一线上,半边天空是放射绚烂的晚霞,半边天空已经爬上了沉沉的夜色,正是标准的日暮时分。
松枝临走前约在日暮时会合。暮色四合,勘察不便,的确到了该归家的时候。盛情难却对这个时刻虽然没有什么异议,不过若是要她来选,她大概不会选在黄昏见面。
这样的场景难免让她回想起初来江州城的那一天,也有人与她约在傍晚再见,结果再不能相见。从那时起,在渐渐下沉的落日下赴约,就好像一个不祥的兆头,给她留下了点足以称得上不快的印象。
不过这回迎接她的至少不是空荡荡的晚风。青衣少年坐在石头上,就好像从未离开过。他抱着腿,脑袋埋在膝盖里,摆出这种姿势的人一般要么在失声痛哭,要么在酣然入睡。木明瑟显然是后者。
盛情难却没有出声,也没有要叫醒他的打算,木明瑟却好像突然惊醒,猛地抬起头大声道:“我可没有偷懒!”目光炯炯,不是梦话。
“此地无银三百两。”盛情难却不客气地评价。
木明瑟抗辩道:“我真没偷懒……只不过回来得稍微早了点。”
“没关系,我又不会向松枝告状。”
木明瑟换了一副殷勤的神色,挪挪身子空出半块石头,“盛姑娘奔波半天也累了吧,请坐请坐。”
“无常不会累。”盛情难却面无表情地说,但还是走过去和木明瑟一样抱膝坐下。这个坐姿略显稚气,这样坐着的时候她看起来就像她的外表一样是个十六七的小姑娘。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并肩坐着看晚霞渐渐烧尽,待到盛情难却复而开口说话时,无疑又是活了上百年的地府鬼差的口气,冷冷的不近人情,“你不是因为累了才提早回来的。”
她说话通常都直来直去,只是有时太言简意赅。此时木明瑟就没领会她话里的意思,有点迷茫地歪头看过去。
“是因为你觉得这里根本没有什么禊草。”盛情难却也转头看他。
木明瑟瞪大眼睛,急忙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不可声张,他紧张兮兮地张望一圈,大概是确保松枝不在附近,这才小声道:“这可别告诉松枝……话说松枝怎么还没回来?”
显然准时的只有盛情难却一个。赤色的夕阳已经完全沉了下去,不说春生秋杀,连松枝都不见踪影。
木明瑟再次环视四周,有点担忧:“他不像是那么不守时的人啊。”
“你不是会术法么,算一卦就知道了。”盛情难却巍然不动,相当铁石心肠。
“这个……我不给人算命的。”出人意料的,木明瑟有些为难地拒绝了。
“为何?”
木明瑟哑然片刻,像是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因为我算不准啦。”
“你先前不是还给我看过相么?有什么不一样?”
“看相和算命当然不一样。”他含糊其辞地回了一句,慢吞吞站起身,“要不我去找找松枝,如果纸鹤还在他身上,还是能有法子——”
“不用了。”盛情难却说。
入夜后起了山风,满山都是簌簌的风声,像轮指一**扫过琴弦。但在满山喧嚣中,一个沉重而凌乱的声音像是断弦的杂音,缓缓接近。
当白衣少年拨开草丛钻出来时,木明瑟微微退了半步,右手缩进了袖子里。尽管这个举动太过无礼,但这是年轻术师吃惊时本能的反应。
如果说从山洞离开时松枝的表现尚且是心神不安,那此刻他的脸色看起来几乎是失魂落魄,在暮色中暗淡得吓人,仿佛半日之间迅速消瘦了下去。之前这个倔强不愿示弱的少年向来都是略微昂着脑袋,步履生风,而现在他即使有心想要掩饰,也掩饰不了这副异样的状况了。
显然这就是松枝迟迟才出现的原因。
“我没事,走吧。”他低声说,在两人面前竭力挺直脊背。
“你——”
木明瑟正要开口询问,忽然感觉自己的衣袖被扯了一下。他下意识扭头看去,盛情难却抓着他的袖子,缓缓起身。在旁人看来,只是少女要借着这股力道站起来而已。
“没事,走吧。”她重复道。
“没、没事啊。”木明瑟极力控制表情,打着哈哈道:“确实该走了,不过那位黑无常还没回来……”
“不用等他。”盛情难却毫无波澜道,听不出是信任还是嫌弃,“他说过能找到我们。”
松枝转头面向茫茫山林,仿佛不愿让别人看他憔悴的模样:“木公子,能用缩地术么?”
“先前稳固山石耗费法力有点大,现在若要带着人瞬移的话恐怕有点危险。”木明瑟明显有点犹豫。他看着少年伶仃的背影,迟疑过后咬了咬牙,“不过——”
“不要勉强。”盛情难却打断他,心想一个两个都喜欢逞强,“万一施术失败反而糟糕。”
“我也没说要勉强呀。”木明瑟愣了愣,叹了口气,“我只是想说不过画两张疾行符还是没问题的。”
在他低头草草画符的时候,盛情难却悄无声息地上前,手执的引魂幡轻飘飘拂过松枝肩头。
只有她能看见,少年身上残存的魂魄在白幡下重新聚拢了些许,像将灭的火苗一般流逸不定。
来时木明瑟转瞬之间缩地成寸,而此刻三人步行返程,才发现山路漫漫,绝非一时半刻可以回到城内客栈。况且天色黑下来,松枝身体又欠佳,即使有疾行符襄助,但下山的速度依然不快。
“我可以拎着你们走。不过要携你们两具肉身而非魂魄,穿梭在山林间也不轻便。”
察觉到木明瑟欲言又止的目光,盛情难却如是说。
木明瑟从刚才起就满脸一副纠结的神情,借着盛情难却说话打破寂静的这一刻,他突然跳到松枝身边:“松枝我看你面色不好,像是被山上的毒草划伤了,我现在给你一帖祛毒符吧!”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张符箓拍在了松枝额头,动作快得像是担心被人看清。
平心而论,木明瑟这番话作假得有目共睹,所以他很有自知之明地立即转了话题:“对了松枝…… 你当初是怎么遇见你师父的?”
这是他情急之下随口扯的话,他与松枝算不得很熟,也只能勉强想出这个话头来。盛情难却有点想叹气了。木明瑟似乎有种天赋,每当他要没话找话时,找的话总是……不如不说。
这也不能怪木明瑟冒失,只是她身为无常,一开始便能看清许多常人不能见的东西。
“我与师父是在路边遇到的。”
几息之后,松枝开口了。他的声线很平稳,然而接下来他以出人意料的后半句话结束了故事:“其余的记不太清了。恐怕是时间太久忘了吧。”
这潦草的结尾并非敷衍或者故意隐瞒。松枝向来的心高气傲让他不屑于说谎,哪怕是现在。
从木明瑟发问时,盛情难却握着引魂幡的手就微微收紧了。听到松枝说记不得,她的动作放松下来,转而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屏息静听的木明瑟却大失所望:“怎会记不清呢?这应该是很重要的记忆吧,忘掉也太可惜了……我跟老头子遇见那天,他号称只要跟着他顿顿都有肉吃,我可一直记到现在!你若是因为时间太久忘了,我会一种探察记忆的术法,之后要不要试试,说不定可以想起来呢。”
乍听木明瑟是在胡言乱语,但盛情难却看出来他是想依靠回忆稳住松枝的心神——说不定更严重,他以为松枝已经神志不清到开始失忆了。
“操纵记忆的术法……是禁术吧?”松枝淡淡地质疑。
“是么?”木明瑟认真道,“我师父说术法并无好坏之分,好坏全在人心。”
“好坏全在人心,可是人心易变。令师能将这些教给您,是看出您不会作恶。”松枝摇摇头,“您不必为我施术,既然已经忘记了,想来也不是重要的事。再说想要知道的话,回去直接问我师父就好了。”
他抓住一根树枝,跳下一道土坡。虽然贴有疾行符,但他的动作明显比平常多几分迟缓,险些摔倒。
原先盛情难却用青火照明,但木明瑟说这种阴阴的磷火看着实在渗人,于是燃起了自己的符火。但在温暖的金火照耀下,松枝的脸色依然隐约泛着青灰色。
像一片秋叶缓缓枯萎,不可逆转,只能看着它最终落下梢头。
木明瑟一言难尽地朝盛情难却挤眉弄眼,盛情难却无视了。
“各位走得好快啊!”后面遥遥传来一个声音。
盛情难却没有告诉春生秋杀何时何地会面,也不知他是怎么找到先走的一行人的。
三人驻足回头,见春生秋杀兴冲冲赶来。他看到形容怪异的松枝,似乎只是微微愣了一下,随后依然笑着亮出手中的东西。
他手里是一株草。见到它的一瞬间,所有人都忽然想到志异录里那句形容——
“状如风”。
与其说草,更像是一片羽毛,却又比羽毛更加松散,在微风中轻轻颤动。千丝万缕的风就在颤动的草叶上一刹显形。
“吾辈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禊草。不过见它长在深山清泉边,又如记载中一般状貌奇异如风,便采来了。”春生秋杀笑吟吟地说。
松枝伸手小心地接过草叶,他的表情柔和下来,一瞬间几乎神采奕奕到让人误以为传说中禊草长生的功效已经在他身上发挥了作用。
“承各位之恩,感激不尽。”他低声说。
一边的木明瑟却偷偷皱着眉。他自打方才见到松枝起,就时不时一副满腹话却又说不出口的模样。而眼下他不能说的话似乎又多了几句。
“费这么多力气去找,辛苦你了。”盛情难却道。如果这句话春生秋杀再认为她是在阴阳怪气,那就有点冤枉了。她当真有点惊讶,本来以为这位黑无常只会口头做做样子。
“虽说在山里奔波了两日,不过要是这是真的仙草,自然是值当的。何况吾辈是无常啊,哪有辛苦一说。”
“……两日?”松枝突然说。
“是啊。”春生秋杀有些讶异地扭头看了他一眼,“莫非松枝你没有察觉到么?”
木明瑟见松枝还是一脸错愕,补充道:“先前我们所进的那个山洞……应该是巫术所致,洞中的时间流逝似乎与外界不同。”
所以他们离开洞穴时,洞外几乎不见暴雨的痕迹,是因为已经足足一日过去了。时间如同骤雨一般,来去匆匆,倏尔已蒸发殆尽。
“所以,现在已是三月初四了。”春生秋杀微微仰起头。树叶的缝隙间,隐约可见一钩细月,星气凛冽,“或者说……再过一个时辰,就是三月初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