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我当了五百年阎王,还是第一回遇见这种事!”
坐在案前的男人激愤之下卷起手中的书册,重重敲在桌上,震得旁边侍从左右的牛头马面不由一低头。
两位鬼差互相使使眼色,最终还是牛头维持着低眉顺眼的模样,大着胆子道:“地上的那位皇帝已经修书到地府,请您尽快解决江州之事。”
“他们人间乱,我们地府就不乱吗?用不着他催!”中年男人气得直捋长须。与大多凡人想象中不同,这位阎王爷面貌并不凶神恶煞,倒文气得像是个秀才。他重新摊开书册,左手还忿忿难平地捻着胡子,“赶紧去点几个鬼差,查清楚江州城究竟怎么回事。”
主管鬼差的马面连忙点头哈腰:“阎王爷,咱们这几年本来人手就比常年少,现在因为江州那怪情况,生死簿生出了许多错乱,地府里已经忙成一团,实在难匀出多余的人手。剩下几个鬼差也都是只有武力没有心眼的莽夫,斗斗鬼还成,要去探查这么重要的事况,恐怕难以胜任呀。”
“没人?你的意思是让我亲自去?”阎王瞪眼。
牛头眼睛一亮,“好办法呀!阎王爷您亲自出马,这事定然解决得妥妥当当。”
“我去了,这阎王爷的位子你来坐,地府这一堆事你来解决?”阎王气极反笑,挥了挥手,“别废话了,把无常的名册取来。”
马面恍然大悟:“跟阴间的鬼差比,各位无常确实更为见多识广,能力也不弱,实乃妥帖的人选。只是诸位无常平时都要在辖区内拘魂役鬼,总不能抛下原来的工作不顾。莫非是抽调几位无常去江州,再挑选新的无常补上他们的空缺?”
阎王翻着牛头恭敬呈上的名册,沉吟片刻,指头点在了其中一页,“不必这么麻烦,遣这两位无常去便可。”
“若到三月十六还未解决……”他语调一沉。
“自成为无常以来,还真是极少见到如此干净的地方。”
通往江州城的大路上,一黑一白两个人影缓缓移动。时值白日,照理正是车马人流如织的时候,大道上却不见其余路人。而唯二的行人似乎也不能以“人”来衡量。
发出方才感叹的正是其中身着黑衣的青年。他的语气出乎意料的从容,仿佛不是在徒步赶路,而是端坐在高楼金阁上饮茶听琴——这种语气一度被他的同僚评价为“拿腔作调”。而披在他身上的那件黑布斗篷,样式朴素得跟麻袋没什么两样,居然还能被他穿出几分飘若游云的典雅。
要不是他白发绿眸的外貌又太过奇异,手里还拖着一条铮铮作响的铁链,这位名讳“天衣无缝”的黑无常或许会被旁人误认作一位高门富户出来的公子少爷——虽说普通人一般也看不见他就是了。
他方才所说的“干净”似乎并不单指这条过于荒凉的大路。天衣无缝的话似乎还未讲完,他接着以那种漫不经心的语调道:“这路上倒也空旷。听说江州城分外繁华,不曾想眼下竟连一个行人也无,看来此番异状对人世影响颇大……也不知地府如今乱成什么样子了。”
一路行来,他都像在自言自语,身边的同伴却一声不吭,仿佛懒得搭理他。天衣无缝显然习以为常,依然自顾自说着:“不过不论凡人,连土地神都畏惧异状,只把我们送到城外,还劳我们走了如此长一段路。但如今一看,这江州城还真是干净得过分,莫说鬼魅,普通的游魂也瞧不见……啊,这样想来,这一趟生死簿上岂非记不了多少拘魂的业绩,不过对于我们两个倒是正合心意。”
谁料这位黑无常一身气度优雅雍容如画,唯独口舌闲不下来,让人怀疑他生前莫非是个哑巴,才要找机会把没说的话尽数补上。好在他现在的搭档倒不介意这点话痨,任由他说东说西,只都当作耳旁风罢了。
天衣无缝正独自款款而谈时,他和另一位无常已经停在了路的尽头。青天下江州城的城墙巍峨矗立,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只是红漆黄铜的城门不合时宜地关着。
天衣无缝的话头总算顿了顿。他一双翠绿眼睛望着紧闭的大门,像是透过门在看城内所谓“干净”的景象,然后伸手抚上城门。宽大袖子下露出的手指苍白细瘦,不似活人。
“门是关着的,看来至少是日暮时分发生异状的。”他又说,“小白,你可知此地为何会是入夜才发生异样的么?”
“为什么?”另一位无常总算应声了,简短得跟她的同僚形成鲜明的对比。语气也没什么波动,像是对答案也不怎么感兴趣。
“因为‘江州’音似‘降昼’,白昼已降,就是入夜了。”
“……”
一阵沉默后,天衣无缝转头叹了口气:“这个玩笑好歹是我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小白你也勿要一直默不作声呀。”
白无常原本正盯着关闭的城门,闻言看向天衣无缝,很给面子地微笑了一下,只不过笑得实在称不上真心:“这个笑话太牵强,下次继续努力。”
评价完同伴的冷笑话水准,披着白布斗篷的少女回头继续观察城门,脸上纸糊般的笑容也随之褪去。
“就像是进去了就出不来。”她淡淡地说。
她的身形比旁边的黑无常矮了一截,手握挂着白布条的引魂幡,只看容貌大约十六七岁。散下的黑发和兜帽的阴影半掩着眉目,但她的眼神实在让人难以忽视——哪怕刚刚假笑时,这双眼睛依然平静得几近冰冷,或者说连冰冷都算不上,因为其中没有蕴含任何有指向的感情。仿佛她不过是某样无生命的器物,而被所她注视的也是无所分别的器物。
比起她的同僚,这位无情无义的白无常更像是来自阴曹地府的使者。
“嗯……有可能,毕竟也不知晓这里究竟状况如何。”天衣无缝点了点头,视紧闭的高大城门如无物,悠然穿了过去,“没想到竟然选了我们来查江州城的事。说来我以前也来过此地,当真是软红十丈、如花似锦的一座城邑。当时恰好也是三月份,城内有一处重瓣桃花开得极美,不知如今——”
他漫无边际的念叨忽然止住了。
正如他口中所言,江州城不愧是大奉以南有名的富庶之地,两侧屋宇连绵,街道上皆是来往的行人,乍看仍然是一幅热闹景象,只不过这种热闹陷入了诡异的停滞,如同一位画师要描摹江州的盛景,于是一切忽然就停止在某刻,凝固成一卷不可更改的画幅——所有人,或者说所有活物,全都像泥偶一样栩栩如生、一动不动;甚至有人抬起一只脚还未踏下去,就这样静静地立在原地。
这些人显然算不上活人,然而若说是死尸,他们的皮肤仍然泛着健康的血色,体温也没有丧失,呈现出非生非死的古怪状态。
但惊动黑无常的不是这番怪异的境况,而是因为被他唤作“小白”的同僚正随手用引魂幡敲了敲一个人,那人僵直的身体随之一软,一头就要栽倒在地。
天衣无缝看着举止从容不迫,动作却快如疾风,眨眼间揽住了那个倒下的人。“失礼了。”他客气地说,轻轻把他放在旁边店铺的长凳上。
“这些人的身体里没有魂魄。不是魂飞魄散,像是魂魄被凭空抽走了。”小白对自己随意的举动并无表示,只是收回手阐述得到的结论。
“这不是我职能所擅,辛苦你察看了。”天衣无缝步履轻巧,径直穿过一具具成了空壳的身体,“勾人魂魄啊,听上去倒跟我们无常有些相似。不过这些人晾在外边没事么?就算到时候魂魄能找回来,肉身受损了也颇为麻烦吧。不说下雨,怕是一阵风就能吹翻这一街的人。”
“没那么简单,整座城像是被‘封印’了。若说万物有灵,那么江州这座城的‘魂灵’就像被镇住了,如今此地既非阴间,也非阳间。”小白转而用手推了推一个路人,那人纹丝不动,“至于这些被封住的人,寻常风雨对他们应该并无影响。”
她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但话里行间留了模糊的余地。毕竟这种情况前所未见,她也只能凭白无常的能力感知个大概。
天衣无缝若有所思:“一城的魂魄啊……生死之事便是魂魄在阴间和阳间来往,难怪说这里是无死无生之境——”
他的话再次突兀地打住了,接替的是一阵凌厉的破风声!原本拖在他手中的铁链当空挥下,重重抽在从屋脊上扑下来的一团红影上。
“没想到这里还有可以动的东西。”黑无常话锋一转,语气依然不急不躁。那条铁链足有三指粗,看着分量沉重,他挥舞起来却如振落叶,“刚来就要开工了么。”
从半空被打落的东西翻滚一圈,竟然还能站在地上,赫然是一个面目狰狞的红衣女鬼,一双畸形到不能称之为手的爪子缓缓张开。
“是厉鬼。说不定也是因为城内的异状发疯的。”小白伸手捋开引魂幡的布条。即使以她当无常的这么长时间,也极少见到主动袭击无常的恶鬼。
“厉鬼都已丧了神智,也无所谓发不发疯。”天衣无缝信手一抖铁链,链环碰撞发出令人牙颤的响动,“这鬼恶孽很重,要押去地府么?”
“不要麻烦,杀了吧。”小白无情地判断。
铁链余响未绝,女鬼猛然前扑,方向却中途诡异一折,骨爪抓向一旁身量娇小的白无常。小白如一页薄纸往后飘去,手中白幡随之扬起,遮住了她的身影;而幡布迎风招摇之间忽然越来越长,看似轻软的布条转瞬绞上了女鬼的脖子。
尽管民间常常将黑白无常并列,但一如地府里书写生死命数的判官有着文判官与武判官之分,黑白两位无常的职责也存在些许差异。白无常执生死簿,察鬼魂之事,虽不如黑无常更擅缉杀恶鬼,但也不是什么文弱之辈。至少对于这只厉鬼而言,眼前的白无常绝非交战中的“破绽”。
几乎与此同时,女鬼那张五官都已朽烂的脸突然从中心裂开——铁链从后脑贯穿了她的头颅!但它竟然还能动作,骨爪反过来一把扯断自己的脖颈,将已经半碎的脑袋掷了出去。
透着腐臭气味的汁液飞溅,天衣无缝下意识地要侧身闪避,忽然又想起旁边满是凡人……的躯壳,只能脚步一转,挥动铁链远远抽飞那个恶心的脑袋。不料那头张嘴就咬住了铁链,沿着链条快速滑来。
“男女授受不亲,莫要再靠近了。”天衣无缝温柔地废话一句,将铁链往空地上一甩,终于彻底砸烂了厉鬼的头。
就在他这短暂的纠缠间,女鬼剩下的身体四肢扑地,似乎明白自己惹上的是难以对付的角色,发力往后一窜。白色幡布如影随形跟来,女鬼却已经吸取了经验,不可思议地敏捷躲过,极速消失在附近的小巷中。
女鬼断头逃生的举动太过利落,黑白无常都有些愕然,旋即追了上去。
巷道曲折逼仄,大概平常少有人经过,倒也免得有人被这场追逐殃及。两位无常默契地拐过一个弯,分明近得清晰可感的厉鬼气息却蓦地消散了。
方才还张牙舞爪的恶鬼已经不见,摊在地上的只有它身上那件破损的红衣。这些游荡人间的鬼魅被再次杀死后不会留下尸体,只会变成一堆骨灰样的齑粉。彻底从阴阳两界消失。眼下那些青灰从红衣上随风缓缓飘起,在晴日照耀下微微闪光,四处散逸。
在如雾气般蒸腾的灰烬后,站着一位身披黑斗篷的年轻人,一缕穿堂风正拂动他垂在额前的浅色发丝。他见到忽然闪出的两位无常,似乎也有些惊讶,但很快反应过来,双眸弯弯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的容颜和笑貌给人以一种轻盈而目眩的感觉,像是水流上漂浮的泡沫,流光溢彩,近乎虚幻;似乎就连白衣少女那双漆黑的眼睛,映着这个笑容,都如同片羽落在潭中,隐约折出了一丝波动。
但这种神秘的印象只持续了仿佛错觉的一瞬,下一瞬这个不知名的年轻人就率先出声,笑眯眯地朝两人打招呼,看起来颇为通达人情世故:
“呀,是同事——不,前同事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天衣无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