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雀 第5章 相见欢（四）

十三随着道士去到他居住的道观，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去。

道观坐落在山脚，门前是用青石铺成的小路，两旁紫竹重重叠叠，远离了市集，入耳也只有鸟兽虫鸣，颇为幽静。入门的大殿里便矗立着三清尊神的神像，再往后走几步台阶，便是这道士居住的袇房。

不过这来时听道士说，这里只有他一人，偌大的道观只有他一人守着，还能香火不断，偶有虔诚香客自请帮着打扫，果然是有些本事。

只不过……道士果然就是道士。

十三瞧着他的饭食，竟轻淡的不行，让人一点也没有食欲。

比起道士，现在更像是一只在吃草的羊。

可是道士却吃的津津有味的样子，让十三不免有这些饭菜其实很好吃，只是卖相不大好的错觉了。

“你们道观里整日就吃这些东西，不会觉得很乏味吗？”

他放下了碗筷，喝了一口茶，慢慢的说道，“我除了这些并没有吃过别的。”

十三有点心疼他，活了这么久，居然每天只吃这些草，着实有些可怜。

“没吃过肥的流油的猪蹄？”

他摇头。

“甜的腻人的莲蓉糕？”

他依旧摇头。

“酸甜酸甜的醋鱼呢？”

十三说着说着两眼放光，差点就要流出口水。

可他还是继续摇头。

十三叹气，“你的人生竟然这般无趣。”

他又喝了一口茶，似是有些诧异的问道，“无趣？。”

“你想啊，人生在世，只能吃一种东西，多无趣啊。”

“我志不在此，所以并不觉得只吃这些有多无趣。”

她问道，“你志在何处？”

“行万里路，见山河辽阔，窥天地之奥。”

修道之人，志向高远，十三猜想每个道士最后的夙愿应当就是得道成仙吧，仙人确实不大需要吃东西，反倒是十三，其实鬼也不需要吃东西，但她却还对人世间的吃食颇为留恋。鬼应该是不会有心跳的，但是小道士说这话的时候，还是让十三有点儿心悸的感觉，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十三道不清，也说不明，也许是佩服这道士挺有自个的想法的吧。

“不是成仙？”十三一直以为得道成仙才是每个道士的志向。

“成仙？”小道士似乎有些不屑，亦或者是十三看错了，“成了神仙，困于天穹之上宫阙之内，那才叫无趣。”

世人都想得道成仙，超越世俗，长生不死居于一方天地，每日只需吃吃喝喝，当然不吃不喝也可以，顺带着听听凡人心愿，心情好了便选个顺眼的凡人回应他的祈愿，心情不好就装聋作哑充耳不闻。

此刻的十三，应当比这道士更像个道士。比起做鬼，她更想做个神仙。准确来说，比起做神仙，她更想吃猪蹄，莲蓉糕，醋鱼。

其实十三所说的那些东西，具体是什么味道她也不大记得了，只是印象中觉得这些东西应当非常美味，可所谓“美味”又具体是什么滋味，她始终想不起来。

不过十三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吃的那些草不属于她印象中的美味。

道士见十三沉默不语，反思到是不是他刚才说的话有些过了，毕竟他这话里，颇有些对神仙不尊重的意思，于是解释道，

“人各有志，行路万里，这只是我的志向罢了。我不知仙人之乐，仙人亦不知我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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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的生活其实是很无聊的。

没有妖鬼可以捉的时候，只能看些《道德经》《庄子》之类的书。

他倒是看的入神，十三没什么兴趣，看到那些晦涩难懂的文字就头疼，就在小道士的屋子里四处打量起来。

小道士的屋子很简洁，一个放满道教的书的书架，一张用来读书写字的书案，一张吃饭时用的方桌还有一张一床……用来睡觉。

也不知是因为道士的东西到底是沾了一些灵气还是这道观香火旺盛，十三在这道观之中居然也有了实体，她能够碰到这床，也能在这床上安稳的躺着。

这么说来，她也能碰到那道士了？

十三觉得理论需要实践来验证，道士能看到她，她也能躺在道士的床上，说不定道士和旁人不一样，她能够碰到他。

心动不如行动，十三立马跑到了他身后，用手环住他。果然碰到了。

他的身子很暖和，有着活着的味道，与她这种死物不同。

被打断看书的他一脸错愕的看着十三。

也不知道错愕的是十三的动作还是此刻她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

道士是十三来到这人世以来唯一能出触碰的活人，十三开心的不行，就不顾体面的将他上上下下摸了一遍，美名其曰观察人类，实则吃起了小道士的豆腐。这小道士看起来仙风道骨的，其实摸起来还蛮有料的。在小道士臭着脸很不满像快忍不住马上是要责骂十三的时候，十三就很乖巧的先收了手，顺便顺走了他腰上的一块玉佩。

玉佩藏得深，十三初见他的时候竟然没有瞧见。

这玉佩的质地摸起来是上佳，色泽也算是上品。看起来是富贵人家才会有的，也不知他这么一个只靠捉妖维持生计的破道士是从哪里弄来的，不会是偷用了香火钱吧！人间果然**！

玉佩上雕刻着两朵好看的梅花，仔细瞧的话也能发现玉佩中间有道不容易发现的裂缝，像是硬生生将原本是两块的玉佩合二为一似的。玉佩底部刻着的小字已然模糊不清，可是……

“相见欢。”

也不知为何，十三说了句自己也不明所以的话。

真真是不受控制的，很不听话的自己从嘴巴里蹦出来。

“你竟然知道这玉佩的名字？”

小道士略带诧异的问十三。

十三只是随口胡乱的说了三个字，没想到居然是这玉佩的名字。她用手擦了擦玉佩，还给了他，笑道，“它倒是有个好听的名字。你从哪里寻到它的？”

“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像是生来就有一般，名字也自然而然的就知道了。”

“这玉竟然这样玄妙？我也觉得这玉佩和我有缘，见到它就觉得它应当叫这个名字！不如你将他借我佩戴几日如何，说不定我也能记起一二往事。”

他恍若未闻，将玉又佩在了自己身上，继续看那些晦涩难懂的书，头也不抬，隔了好久才回道，

“你大概不知道，我离了这玉佩就睡不好觉。”

小道士这算是婉拒了十三，只是离了玉佩就睡不好觉，听起来倒像是这玉佩吸人精魄，不是什么好物，十三担忧道，“这样听起来倒像是什么邪物。”

他突然看向十三，眼中带着些许骄傲。

“邪物又怎样，我生来道行高深，区区玉佩奈何不了我。”连带着声音，也增了几分张扬的笑意。

自大的臭道士！

十三在心里暗暗骂道。

虽然自从有了实体十三便犯愁怎么能让道士把睡床的权利让给她，她真的很想睡床，十三正欲开口讲述前世自己其实是个小乞丐，从没睡过床，前生心愿就是想试试睡在床上是如何的感觉云云。

只是十三显然是白犯愁了，也白想理由了。小道士到底是个饱读诗书的男子，很有风度的在地上铺了个毯子，将床让给了她，还因为十三身子凉，特地给她找了一床厚被子，十三对这道士不禁多了几分欣赏。

这小道士的长相其实其实还挺对她胃口。

如果他不是道士，而她又没有死……

十三感觉把头摇的像拨浪鼓似的，她在胡乱瞎想些什么啊，她有这么缺爱吗！道士只是给她让了个床铺，她就连道士都不放过！

大约是看到十三顶着个丑面具像着了魔似的疯狂摇头，小道士开口问道，“你的面具，竟是睡觉也要带着？”

熄了灯，十三看不见他的表情，他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却让人觉得很是安心。

真奇怪，这明明是个收妖捉鬼的道士，十三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有多缺爱，怎么会对道士产生乱七八糟的想法。

“不能摘下来的。”

“为何？”

他问到了十三，十三也想知道为何，想了许久也没想出为什么白小哥千叮咛万嘱咐不能摘，想着想着，就给自己想睡着了。

“因为……爹爹想阿珞，长命百岁。”

就连十三自己也没听到的轻声梦呓，却让一旁的小道士微微颤了一颤。

阿珞……

小道士觉得，这名字很是耳熟。可是自己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叫做阿珞的人。

阿珞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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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理说，鬼是不会做梦的。

再照理说，一般都是鬼托梦给活人的。

活人托梦给鬼，闻所未闻。

这样离奇的事情，居然就好巧不巧的发生在了十三的身上。

十三梦见了一处女子闺房，一颗看上去久经岁月的大檀树。

还下着雪。

和这道士有着一样模样的白衣少年似乎要融化在这雪色之中。

还有个穿着鹅黄色的长裙小姑娘在门前笑颜吟吟。

十三看不清小姑娘的样子，但是她确实很清楚的知道，她一定是在笑着的。

那个少年走向了小姑娘，在雪地里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

这天气着实太冷了，小姑娘不停的搓着手。

等到少年走到了小姑娘跟前，将小姑娘的手捂在自己手中，等到把小姑娘的手捂热了，就从袖口取出一块玉佩递给了她。

他为小姑娘遮住了这雪，赠了她的玉佩。

“这玉佩，本是一块的，现在你我一人一半了。”

“你可知它叫什么吗？”

少年问小姑娘。

小姑娘摇头。

“相见欢。”

少年为小姑娘拂去头上的雪花，又拨弄着她的头发好一会。

“为什么这玉佩能懂得我每次见到你的心思呢？”

小姑娘将头埋在少年怀中，轻轻的问道。

少年好听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因为这也是我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