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夏季的宁京四处弥漫着一股湿润的气息,空气沉重得仿佛每一口呼吸都带着黏腻感。
走廊的墙壁上有些地方褪色了,教室的窗子半开着,窗外的热风不时灌进来,携着草木和尘土的味道。
教室的门被人推开,吱呀一声,闷热的空气微微晃动了一下。
“江鸩,闫主任让你去趟办公室。”
来人站在门口,半个身影笼在背光里,语气不咸不淡,带着点懒散的意味,似乎只是顺口传个话。教室里没几个人搭理,偶尔有几个低头写卷子的学生抬眼瞥了一下,又继续做自己的事。
趴在桌上的人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睫毛微颤,似乎还没睡醒。他没吱声,懒懒地伸手从椅背上拽过外套,随意披上,拉链只拉到胸口,大片白皙的脖颈裸露在外,阳光落下时,泛着冷白的光。
门口的人等了两秒,见他没什么反应,也不再多说什么,随手拉了下书包带,转身往外走去。
教室里隐约有人小声嘀咕:“他装什么?”
江鸩已经走到门口,听见了,停下脚步偏过头看了一眼。那人被他淡淡地扫了眼,忽然像是被什么噎住了似的,悻悻转过脸去,不再吭声。
走廊上回荡着他的脚步声,轻缓悠然,像是刻意与周围翻涌的热浪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一路上,偶有学生擦肩而过,目光在他身上落了片刻,带着某种欲言又止的探究。江鸩没理会,目光不经意停留在办公室门口的一束花上。
这花好像是第一次见。
在他的印象里,他一学期几乎每个月都得来两趟办公室,但先前从未见过。
“咚咚咚。”
骨节敲在木门上,声响不疾不徐。
“请进。”
闫主任抬起头,在看清来人时,忍不住叹了口气:“你过来。”
“您找我有事?”江鸩走过去,接下他递来的试卷,视线落在上面的数字上——
66。
印得格外清晰。
他掀了掀眼皮,似乎不太意外。
闫主任见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语重心长地开口:“我知道你是艺考生,可文化课成绩再这样下去,真的不行。”
“你马上都快高三了,没几个月时间了。”
“而且你还得准备艺考材料,更没有多少精力放在文化课上……”
这些话江鸩已经听腻了,熟悉得能在脑子里自动播放。
不是他不懂,但他算不上太有学习天赋的人,平时也不爱和同学交流讨论,到了考试,能写的就写,写不来的也不强求。
闫主任不是第一次找他谈话,每次都是这样,他改不了,也没人能逼他改。
——说到底,旁人的话只是拿来听的,最终的结果还是得靠自己争取。
不过,江鸩自认为至少自己美术成绩不差,文化课提个二十分,最后考个大学倒也不是难事。
毕竟他总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从未失手过。
从办公室出来时,江鸩依旧心不在焉,目光无意间又落在那束花上。
深色的花瓣在阳光下愈发浓郁,像是与周围的明亮光线隔开了一道无形的界限,违和得让人无法忽视。
他本该直接走开的。
可正准备移开目光,却发现这盆花正对着的校长办公室,门半掩着,里面隐约传来几道说话声。
风从长廊尽头吹过,没完全关紧的门微微晃了晃,露出室内大半光景。
他看见一个身影,完全地站在光里。
那人侧对着门口,姿态从容,神色平静得近乎冷淡,微垂的睫毛下,唯有眉宇间那一丝隐隐的戾气,像是锋芒被刻意收敛后的沉寂。
江鸩是头一回见他。
没穿校服,显然不是本校的学生。
校长办公室向来不是给学生待的地方,因为校长本人很少找学生谈话。能被校长点名留下的,不是大麻烦就是大人物。
他正准备靠近些,想看得更清楚,却见那人突然伸手,拿起了桌上的包,随意地搭在肩上。
下一秒,办公室的门被彻底推开,午后的光线骤然倾泻,他迈步跨进阳光里,朝着江鸩所在的方向走来。
江鸩这才看清那张脸。
他的皮肤偏白,在光线的映衬下透出一丝冷色调,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唯有唇色微深,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
江鸩停下脚步,低低地呼吸了一下。
他很漂亮。
冷到极致的漂亮,像雕刻在冰川之上的琉璃,又像一幅精细勾勒的名画。
江鸩从没见过这种人。
不是指外貌,而是——那种感觉,像是他从属于另一个世界,不会被任何人束缚,也不会对任何人投以多余的目光。
江鸩鬼使神差地说了句:“你倒是挺淡定。”
那人脚步一顿,偏头看了他一眼。
“你说什么?”
江鸩随意地靠在门边,语气懒洋洋的:“我说,你看上去像个优等生,怎么,不是校长请来的客人?”
那人盯着他,沉默片刻,忽然唇角微微挑起:“你很闲?”
江鸩:“还行。”
他正要再说点什么,却见那人忽然抬步,向他靠近了一点。
他们的距离骤然缩短,夏日午后的风被切割成寂静的缝隙,对方的气息近在咫尺。
眼神冷漠至极。
“让一下。”
他说完,随手拿起门口的那束花。
风轻轻吹过,带起一阵清淡的木质香。
深色的花在他指间微微垂落,两片花瓣随之飘落,在地面上无声地旋转着落下。
江鸩盯着那两片落下的花瓣,忽然意识到——
方才那种莫名的违和感消失了。
“阿鸩!”
愣神间,有人从走廊的另一侧走来,声音熟稔:“你在这儿干嘛呢?考完试了不回家?”
是靳宴朝。
江鸩回过神来,目光依旧落在那两片落在地上的花瓣上,片刻后,他随口问道:“那个人你认识吗?”
靳宴朝顺着他刚才面朝的方向看过去,疑惑地皱了皱眉:“哪有人?这里不就我们俩吗?”
江鸩愣了一瞬,重新看过去——
走廊尽头,空无一人。
风掠过长廊,拂起窗帘的边角,带来空气中潮湿闷热的气息。仿佛方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被光影编织出的错觉。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江鸩都没有再见过那个人出现在校园里。
对此他倒也不在意,萍水相逢,说不准是校长的亲戚朋友,亦或者只是来替谁送礼的。
这种事在这里算不上稀奇。
给校长送礼的家长不计其数,精致的礼盒,昂贵的烟酒,比比皆是。说白了,谁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在学校过得好一点。
家长是第一层保障,学校就是第二层。
可江鸩两层都没有。
他站在走廊上,风从窗外灌进来,带着暑气拂过他的侧脸。热浪翻涌,像是要把人吞没,可最终落在他身上时,却又轻飘飘的,不痛不痒。
他从来不去想这些捷径。
就算走得难一点也无所谓。
因为没有人会在意他过得好不好。
宁京一中的暑期集训营,每年都会为即将艺考的学生开设,说是专门用于强化专业课训练。
江鸩是艺考生,文化课成绩不够好,至少美术上得下点功夫。这点不用闫主任提醒,他自己心里有数,平日里倒也来的积极。
教室安排在原来的高二二班,因为高三年级还在上课,没有多余的空教室,这对江鸩来说倒也算是件好事。
少爬两层楼,中午就能比文化班的高三学生提前两分钟到食堂。
他不是什么太勤劳的人,能省事自然是最好。
窗外阳光正烈,洒在画架上,顺着边缘勾勒出清晰的光影。江鸩落下最后一笔,随手取下画,走向讲台。
监考老师抬眼看了他一眼。
——他依旧是第一个交画的学生。
其实倒不是他故意刷存在感,只是早点结束早点吃饭,多画那半个小时对他来说无非是画蛇添足。
他对画画没太大的热爱,只是向来擅长,所以也就这么做了。选择自己擅长的,这从来都不是个错误的想法。
高二没人,高三还在上课,走廊上静得出奇,教室里空荡荡的,他的脚步声落在地砖上,显得格外清晰。
走到最后一间教室门口时,门忽然从里侧被人拉开。
光从门内倾泻而出,地面上落下一片修长的影子。
那是江鸩第二次见到他。
上次没注意,这次离得近,他才看得清。
他的背包底部磨损严重,显然用了很久,裤脚和衣摆上都沾了些泥土,偏偏脸上干净得过分。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来送礼的。
若是亲戚那就更不像了,且不说样貌上这人和校长根本就是两个极端,按照他们校长那个好面子的劲儿,哪能有这么穷的亲戚。
难道是……私生子?
这么想着,江鸩又将他从上到下扫视了一圈。
不像。
关键是他居然比自己还要高点。
“看够了吗?”
冷不防的声音在安静的走廊里响起,带着点低哑的质感,不轻不重,却莫名让人一滞。
江鸩回过神,对上他的目光。
深蓝色的眼睛,幽冷如深海。
光线落进去,被吞没得干干净净,像是汹涌暗潮的表面覆着一层薄冰,看似平静,实则危险。
江鸩愣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盯得太久了。
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有人从教室前方走出来,翻了翻手里的试卷,随口问:“还没走呢?在这儿干嘛?”
那人没有回应,只是微微颔首,动作克制而沉稳,像是默认了某种身份上的差距。
随后,他收回目光,绕过江鸩,踏上楼梯。
江鸩下意识回头,看见午后的阳光从窗户斜落,勾勒出他背影的轮廓,肩背挺直,步伐不疾不徐。
比想象中更冷淡,也比想象中更……锋利。
“你怎么在这儿?又提前交卷?”
熟悉的声音把他的思绪拉回。
江鸩转回视线,看见来人,唤了声:“蓝老师。”
他认出眼前这个人是自己的班主任,顿了顿,随口问:“刚刚那个人……”
“他啊。”蓝知看了他一眼,神色淡淡的,“学生,校长让我过来监考的。”
学生?
他的视线落在蓝知手上的试卷上,透过薄薄的纸页,隐约能看见上方的名字。
笔画凌厉,端正有力,刀刻般落在纸上。光线落下来,名字的墨色更显沉稳,清晰地印刻下两个字——
裴戾。
江鸩怔了怔,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