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抹身披紫光的暮云也隐去了。夜如清水。微风伴着湿润的气息扑向人面,隐隐送来繁花和新叶的香气。
这样静谧安然的夜,行走在青石砖路上的一行人,却几乎无人稍觉安逸。
再有十几丈就是花园入口了,花园里睡着楚王,那是个凶名赫然的天潢贵胄。他们康国公府出身的王妃,杀了楚王心爱的侧妃与孩子,结下血仇。现在,他们却在奉二公子与娘子之命,伴随江姑娘给楚王送醒酒汤——送汤是假,实是要把这位二公子的女人送到楚王面前。
青雀姑娘是有仙女儿一样的美貌——有仆妇觑看着她不紧不慢、平稳飘动的裙摆想——可,那到底是亲王,还是圣人最疼的儿子,什么样花朵儿似的美人儿没见过?若是青雀姑娘的样貌不入楚王的眼,或是好事行到一半儿,楚王发现青雀姑娘已不是处子了,他要杀人,杀了一个还不够泄愤,她们这些跟来的人,不是白白跟着倒霉吗?
怀着类似想法的,显然不止她一人。
是以,行至花园门边,当青雀说出,“只我自己进去便是”时,跟在她身后的八名仆妇,都齐齐松了口气。
只是有几人放松得明显,另几人怕楚王府的亲卫不许这样行事,还眼巴巴看着。
守在入口的亲卫似乎换过一批。但在明朗的月光下,青雀能认出,下午时惊异看着她的两名亲卫,仍在这里。
此时,他们自然又打量起她,态度虽无轻佻狎亵,但那“果然如此”的眼神,还是让青雀稍觉刺痛。
不过,这种感觉,也仅仅只在须臾之间,便消失不见了。
不论怎样难堪地挣扎,她都想活下去。她没能托生成“主人娘子”,这是她出生时就有的命。所以,就算是一女侍两男这样在大儒口中的“不贞”之举,就算被当成一件东西送来送去,她也要尽力做好、想办法活下去。
亲卫放行了。
他们接过仆妇手中的食盒,有人引路、有人跟随。仆妇们又慌忙看向青雀。青雀姑娘这就去了,她一个人会不会出事——
青雀没有回头。自然,也无从得知昔日同伴迟来的担忧。
夜里的花园比往日还要安静。树木投下细密的阴影,连鸟雀都没了嘤鸣。身穿铁甲的亲卫只送她到照月亭,碧涛阁里便有面白无须的内侍走下来,接过食盒,含笑引她上去。
青雀不懂得这个笑的含义。高兴、客气、幸灾乐祸?楚王知道她来了吗?楚王高兴她来,还是已经抽刀出鞘,只待她走到面前,手起刀落,便能再用一个人头偿还姜侧妃与小皇孙的血?
青雀一句都没有问。
石板路蜿蜒向上,在夜色里若隐若现。内侍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握着灯笼行得很稳,还能时刻照应着青雀。
除他二人之外,周围似乎再无人迹,可青雀又分明似能听到金戈铿锵之声。
碧涛阁近在眼前了。
门窗半阖,阁中不见光亮,唯有明月皎皎,洒落一地清华。
举目四视,青雀终于看见树下的微光。亲卫静立影中,将身形藏在常人一眼看不见的地方,无声无息、毫无松懈地护卫着楚王。
只一眼,她便移开视线。
内侍推开了门。他走进去,站在内侧,躬身请青雀入内。
青雀没有迟疑,跨过门槛。
先感受到的是酒气。不算浓烈、也并不清淡,但不难闻。室内果然没有一盏灯。
内侍轻手轻脚走进去,转向东侧,对榻上半躺着的颀长人影轻声回话:“殿下,康国公府使人来送醒酒汤了。”
片刻,楚王动了动,将手搭在额间:“让他滚。”
久闻其名,这却是青雀第一次听到楚王的声音。虽然带着醉中的喑哑,但这的确是一个寻常……清朗的,年轻男子的声音,与她听过的其他年轻男人的声音并无太大差异。
或许是因现下楚王没有看她,也或许是因她的确下定了决心,这声音让她心头的飘忽感减轻了些许。
是了,她想,楚王终究还是一个凡人。**凡胎。就算他武功盖世,一掌便能了结了她的性命,他也依旧只是一个世俗中的人。
就像霍玥和宋檀,他们看似高高在上,本身也并不比她多出一个头、或一条手臂。
“殿下,”那内侍并没听从命令,仍然笑着,“您就起来看看,来的是谁吧。”
说着,他放下食盒,两步上前,坚持拿下了楚王放在额上的手,请他向外看。
楚王无聊地掀开眼皮。
他瞬时坐了起来。
“……颂宁?”
他嘴唇张合,神情是青雀想不到的惊讶与脆弱,声线也有些抖。
他目光向上,定定地看着她。
内侍悄然退后。
但,他只退出两步,楚王便已恢复了平静。
“不是颂宁。”他轻声说,“颂宁从来不穿这样的衣服。”
翡翠衣、石榴裙。
“是你啊。”他恍然,略有些不屑地笑。
内侍已经快走出房门。青雀来不及细思楚王话中的深意。在楚王这个堪称和煦的笑里,她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察觉到她让霍玥和宋檀都无言以对的妆扮,竟然根本没有让楚王见色起意。
但她不能就这么回去!她决不能——
“殿下。”青雀俯身打开食盒,捧出青瓷莲瓣碗,趋步至榻边跪坐,“请……用醒酒汤。”
她双手伸出去,脸却没有按规矩垂下,而是仰起来,直视着楚王,求他看她。
到了这般地步,她唯一能仰仗的武器、求活的武器,也只剩她这张脸。
母亲给的脸。
楚王也的确仍在看她,看这个满面惶然、哀求,眼里却燃着决绝的火焰的女人。
“你是——”他思索了片时措辞,“宋檀的人。”
青雀无法否认。
当然,楚王当然会知道她已是妇人。下午她来送消息,楚王当然清晰地看见了她的妇人妆扮。或许还有宋檀在旁忍怒,更是明显的提示……即便没有,猜出她是“谁的女人”也十分简单。
“是。”青雀说,“今日之前,是。”
今日之后,即便楚王不要她,即便,她还是要回到霍玥和宋檀的身边虚与委蛇——
都是**凡胎,怕什么。
大不了鱼死网破,怕什么。
还会比上一次更坏吗。
楚王发现她的眼神变了,变得很平静。平静中带着些许疯狂。
这是某些自知将死却还挣扎求活之人才会有的神情,他认得。
他皱眉,接过醒酒汤,随手放在一旁。
无声的对视。
楚王再次伸手,揽过面前这个女人。
青雀顺势向前。
楚王的手与她的肌肤只相隔两层衣料,手心的热度几乎毫无损耗传到她肩上,他的脸与她亦近在咫尺。
在暗夜里近看,这真是一张英姿灼然的面孔,只是几乎瘦脱了形状,所以,才会在午后的晴朗下,更显出锋利的无情。
现在,那双寒星一样的双眼收敛了锋锐,只带着醉后的朦胧,仔细打量着她,青雀的四肢五官,却似冻住了一样发僵。
这理应将是一个春意无边的夜晚,她该用自己的身体使楚王快活。可她的心走出来了,躯体却好像还停留在那个冬夜。她不知道现在是该进还是该等,其实,她从未在床事上得到过快乐,也根本就不懂怎么让人快活——
“康国公府一家废物,”楚王蓦然开口,“宋檀自诩‘玉堂人物’‘风流君子’,竟不知怎么让女人快活。”
青雀瞪大了眼睛。
楚王的手指抚过她下唇,带起一阵不可忽视的酥意。他笑了笑,放她在榻上,起身拿过康国公府送来的一条锦被,对窗外挥了挥手。
铁甲声有序远去,是亲卫们离开了。
青雀又被单手抱起。锦被坠向矮榻,她只比锦被稍晚一步。楚王捧起她的脸,她却不合时宜地又想起了宋檀……想起了“六年后”,也是一个冬夜,宋檀讲起楚王之死时,那愤恨又快意的脸。
“这也算是老天帮妹妹报仇了!”宋檀大醉而笑,“也算是他的报应!”
那时她才知道,原来他恨着楚王。恨了这么多年,却只敢在楚王死在军帐中后,背地里醉一场,笑一场。
原来她早就看见宋檀是什么样的人了。躺在锦被里,青雀双眼空茫。只是她一直不曾细想过。好像“小姐”是世上最好的“主人”,小姐的丈夫便也一定是天下第一等的仁人君子,不该被她质疑。
霍玥是“主”,她是“奴”;他是“臣”,楚王却并非“君主”。如此算来,宋檀的确不如她多矣!
她很快就不能再走神想别人。
楚王的双唇和他的手一样热,并不似她想象中冰冷。他亲吻着她,直到她的嘴唇舌尖也有了热度。这热又向下走,把她的僵硬揉开。
青雀浑身都热了起来,热得她飘飘然,有些发晕。
这是……大周的战神。呼吸都在发烫,她好像也醉了。这是大周朝开疆守土、军功卓著的皇子,他的血自然该是热的。是他在敌国的眈眈虎视里保护了天下的平安,保护了她。她不该害怕。
人生第一次,她明白了为什么人世会称男女欢好为“巫山**”。
她不再感觉自己是一盘菜肴、一份礼物、一件用以取悦他人的玩物、生儿育女的容器……或随便一个什么东西。
今夜,至少此刻,她终于是一个女人,是一个人。
在锦被青竹落雨的时刻,青雀颤抖着,把嫣红的双唇送向楚王。
衣衫褪尽前,她指尖轻抚小腹,想到了还无声无息在她腹中的女儿。
旋即,她放下一切,全心沉入楚王带给她的情欢。
来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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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衣衫褪尽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