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别人裹着被子抱团取暖的时候,客栈的伙计已经打扫完村子里的角角落落,汗水潸潸浸湿了衣背,热得他摘下**帽,敞开粗布短衫,用粗糙的大手擦去额头上哩哩啦啦的汗珠子。
年轻人沿着村路走下坡来,早晨的劳作告一段落,暂时可以忙里偷闲了。脚下的路面湿湿的,期盼已久的甘露下了将近两天,时急时缓,半夜里才云开雾散、月朗风清。
这场雨下得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让干涸已久的碧玉溪重新焕发出生机。山泉汇集而下,梳理着沟底光秃秃的碎石块,要想长出翠绿的青苔得等些时日呢。淙淙的流水声从排列成线的蹬石间飘散开来,银色的水链争先恐后夺路而出,在笼罩着晨雾的水面上折射出彩虹的绮丽。
水边枯黄稀疏的蒲草,被一丛丛绽放的马鞭草抢去了风头,满眼炫目的紫色摇曳出淡淡的幽香,来之不易的天露将小小的花朵滋润得更加浓郁娇艳了。
溪流对岸的嶂壁恰似一架巨大的屏风,绵延高耸看不到尽头,峰顶的曲线勾勒出婴儿的形状,仰着脸面朝天,渴望着母亲的爱抚,张开小手似嘤嘤啼哭,可怜巴巴地讨要“抱抱”。
伙计李三总是看不够那小鼻子、小嘴巴,尤其是在朝霞的映衬下,太阳似曼妙的舞娘,迈着轻盈的步子从孤峰的背面翩翩而出,照得那红扑扑的小脸蛋儿栩栩如生,让他从心底里涌出莫名的伤感,萌发出酸酸的苦楚。
客栈与溪水只隔着一条土道,往南去是白溪街,向北走是个三岔路口,鸣玉溪与碧玉溪的交汇处,两条溪流似静坐罗汉用禅杖画出来的,平地掘出个巨大的“人”字。山路沿蜿蜒的溪岸伸展开,东西贯通的一撇正是山中的驿道。
山村野店幽雅洁净,用篱笆墙围成前后两进院子,前面正中为堂屋,左右燕翅排开分列出二十几个房间,客房门上挂着半截蓝花布的帘子,此刻房门都是紧闭的,有一多半儿上着锁头。一棵枝繁叶茂、树冠如棚的小叶榕树屹立在院子的西侧,树下安放着石桌、石凳,应该是为客人纳凉休息用的;后院备有灶间、食肆、货场和马厩,灶上传出铲子与锅沿的磕碰声,从青瓦屋顶小小的元宝烟囱里,羞答答地升腾起一柱轻烟。
壮小伙走进客栈的大门,门前挑挂着色彩明快的锦条绣旗,旗下还悬着把大竹笊篱。在门板上贴着张告示,是县衙下发的公文,大致的意思是山中有豺狼出没,要百姓们提防小心。
小伙子将竹扫帚依在墙角,便绕到后院去洗脸了。在后院当间儿停着卸去牲口的车子,旁边蹲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男人,正全神贯注地修理车轮呢。他头上戴着四方平定巾,身着圆领青色的布袍子,脚上穿着粗糙皮子制成的棉鞋,手里握把乌黑铮亮的铁锤子。
小伙子与男人是老相识了,对方是客栈的老主顾,台州来收购草药的商人,常年包了间屋子,还在后院租着仓房。此人姓杨,名彪,是个鳏夫,身边带着两个孩子,女儿十岁大,儿子八岁了。
因为是做买卖从商的,朝廷重农轻商,严禁商贾有绫罗绸缎的衣服和高腰的靴子,面料只能是布和绢,脚上穿皮札?。又令平民的服饰简约朴素、色调单一,规定青、黑两种颜色。至于房屋嘛,不许有彩绘纹饰、雕刻装裱。
“老杨,干哈呢?你鼓捣啥呢在那儿?大早切儿收拾车呢?起得忒早了,也忒勤勤啦。”熟人相见自然要打个招呼,可一张嘴便露怯了,像唱歌般上调的尾音,似乎有意把舌头卷起来推波助澜,愈加突显出自己是外乡人。
“哦,是三儿呀,你昨天晚上回来的呀?嗯,轮子转起来咔咔响,也看不出是啥问题,一会儿找里长给看看。”男子扭过头来,略蹙着眉心情不佳,非常无奈地回答他。
这是张方形的大脸,浓密的长须飘洒胸前,眼睑厚重像个小门帘子,不知是过度操劳,还是特有的体质,早早地现出了松弛的眼袋。
“嗯呐,昨天晚上顶着雨回来的。”伙计听明白了大概其,咧嘴笑着埋怨道,“嘿呀,我说呀,横必是你拉的货太沉了,回回摞得满满登登,杠尖儿杠尖儿的。要我说呀,不今不离就行了。大车跟牛马是一样一样的呀,累腾了,还不兴人家哼哼几声啊?”
“每回装的也不多呀。”药材商人不认同这种说法,“是一侧轱辘响,是不是辐条开裂了?我正在查呢。”他又认真地查起辐条内外端的连接处,可每一处都结结实实的。
这是一辆双轮驴车,驴子脱架以后,前部用短木抵住地面支撑着,活像个古稀老翁拄着根拐棍儿。
“里长这个时候还没醒呢,还是我给你瞅瞅哈,拥乎啥咔咔响呢?”伙计好心好意要帮忙。
男人往后挪了挪,为其腾出空间,不是很托底地询问他,“你懂啊?要论走个山路,拼个脚力,没人比得上你。可修车是门手艺,不是人人都行的。嘿,你给看看吧,死马权当活马医呗。”
对方的不信任并未削减小伙子的热情,“老杨大哥耶,你说这话是啥意思呀?表明了是信不过我啊。不瞒你说呀,我在芙蓉驿那几年呢,不光是跑道儿送公文,换常也赶车送个官员吾的,这山里上坡下坡的全是坡,费轱辘呀。别看我是赶车的,多多少少明白些维修,小了小去的毛病也能对付。这辐条没事儿呀?”
他用手逐一掰着加以确认,草药商人回答他都检查过了,就别在这上面浪费时间啦。
“嗯吶,都挺结实的。”伙计掰了个遍,“诶呀,我可整明白了,是轮辕的事儿,磨偏了。你瞅,转圈文儿不一边厚啦。”
商人将信将疑凑近了看,“轮子磨偏了,最多是颠簸,也不会出咔咔声啊。”
“嘎哈?嘎哈?看来你是不信啊。”小伙子竭力证明自己是对的,“我搁驿站带带拉拉也干了三年呢,我懂,就是轮子的外圈磨得不平了,跑起来指定格愣格愣的,有响动。我说呀,听我的没错,换个轮子就搞定了。”
没曾想商人是个固执的人,认定不是外圈导致的,两个人为此争辩起来,声音是越来越响亮。就连窗台上倦懒的大白猫,被他们吵的也无心留恋阳光的爱抚了,钻过展开的晾衣杆,身子一缩一纵窜到地上,轻柔地迈着一字步走过来,想看看发生了啥事情。
晾衣杆上搭着一套内衣,可又不全像,布料厚实板正。另一个窗台上放着双鞋子,疙疙瘩瘩的像没发酵好的大馒头,鞋面上应该是用渔网编织的,密密麻麻全是漏眼。
吵嚷声不仅惊动了猫咪,房间里的客人也闻声而出。
“杨老板、小伙子,你们嘎哈呢?拥乎啥吵吵啊?”
推门出来的是个老男人,五十出头的年纪,长的实在不敢恭维,是个扔到人群堆里就再别想挑出来的主儿。头发乱蓬蓬的,一巴掌盖不住的大脸盘,小小的双眼皮眸子,前面还架了付连在一起的玉石片子,一圈套着一圈,足有小围碟那么厚,显得脸庞愈加得圆圆大大了。
这位穿着僧衣和芒鞋,打眼一看以为是个出家人,蓄着短发的头陀呢。
情绪激动的草药商人向其解释道:“老哥,车子出了问题,我们正在找原因,是什么造成咔咔声呢?”
“有声啊?俗话说没病不死人。可得当回事儿,不能稀里马哈的,行车安全第一,出了事儿拍大腿也来不及了。你要是信得过,我来帮你撒磨撒磨。”老男人也是个热心肠,他径直走到车子跟前,自告奋勇要帮忙修车。
“喵啊,一边玩儿去,别挡害。”伙计捋着大白猫的长毛,怜爱有加地让其离开。
那大白猫不肯离去,冲着商人呲牙咧嘴,一蓝一黄的眼仁里露出咄咄的凶光。
“这话咋说的呀?出家人不住寺里面吗?灵峰寺、灵岩寺、能仁寺、罗汉寺,不是都可以驻锡吗?吃住还不用花钱啊。师父,你啥时候来的呀?”壮小伙显出疑惑的神情。
“昨天。”老男人急忙说明,“小伙子,你误会啦,我不是和尚,衣服是寺里的圆通师父借给我的。我的衣服和运动鞋被雨浇湿了。”他用目光示意那边晾着的衣服。
“弄岔劈了,你穿这么一身,我还寻思你是和尚呢。打算啥时候走啊?”
这一问可难住对方了,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不由自主地望向商人。
知道底细的商人替他说明,“他是昨天上午来的,由灵峰寺的圆通师父送来的,说是得在客栈多住几天,这位老哥不记得怎么回家啦。”
“诶呀,叔啊,你得了离魂症啊?你还有印象没,家住啥地方啊?听口音是关外的呀。”
“沈阳的。”对方不打喯儿地脱口而出。
商人惊喜地看着伙计,“咦,李三,你不也是沈阳中卫人吗?”
小伙子可没他那么兴奋,像是有意回避只轻轻地哼了一声。
草药商人却喋喋不休起来,问他既然知道家在沈阳中卫,怎么还说得了离魂症呢?走陆路走水路都能回家呀。
“我说的沈阳不是你们的沈阳中卫,是两码事儿,同一个地方,时代变了,物是人非。”
那两个人一脸错愕地望着他,似乎在想这人不仅记忆丢失了,思维咋还混乱了呢?“知道不?我老家就在那儿住呀,只知道沈阳中卫,从来没听说过还有第二个沈阳中卫啊,有吗?”
商人似灵光乍现有了答案,“是因为那里被东虏占了吧?回去是自投罗网,得剃头为奴。你跟李三一样,也是逃难的吧?”他指着一脸严肃的壮小伙。
“小伙子,你也是沈阳的?”老男人对伙计说的将信将疑,转念一想也有可能吧,兴许明朝时沈阳的方言曾带有辽西味,后来演变成曲曲菜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