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又等,终于见丈夫得得瑟瑟地推门进来,嘴里还在不住地倒吸着凉气。
“咋去了这么久?你不会是拉屎了吧?不洗手可不让碰啊。”
男人并未理会女人的嫌弃,他三把两把脱去衣服,爬上床像条泥鳅吱溜钻进被窝里,“呒有拉乌,是拉虚。有个男子问路,要找客栈落脚,我指给他溪边有一家,听口音是南昌府来的。这家伙长得满脸大胡子,我还以为跟钟馗是亲哥俩呢,扒墙头打个照面吓了我一跳,当他是来捉鬼的。我们家的篱笆墙高低得换喽,砌成黄天浩那老牌与家的砖墙,一人多高的,拉虚好味道。”
大胖女人本能地向侧面躲闪着,生怕对方那冰冷的身体触碰到自己。
“嗤,人家是红砖大厝,凹肚门楼,可我们家是土坯房子,你垒个砖墙,不是丫鬟戴凤冠吗?再港你有钱啊?”她不爱听要转过身去。
“我是呒钱,可黄天浩有钱有啥用?连个佣人都不舍得雇,每天还要去客栈啜饭,刮皮。”男人不屑一顾地撇着嘴,又讨好地去扳媳妇的肩头,“老太,编竹器弗挣钱,我也做鸟笼去卖,去问问黄永松发财的门道。”见女人有所缓和,他把话题转向别处,“问路的刚走,就看到黑子爷俩,扛着锄头下地种玉高粱,我跟他们港了几句白搭儿。”
“哦,我说你去了这么久呢。可难为吴老哥啦,落魄得自己下地干活了。要不是收成不好,生意又做赔了,客栈能兑出去呀?连里长都没得做。”女人非常同情邻居的处境。
“赤卵鸡代鸭愁,自家日子过得打水望影呢,还为别人操心哇?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谁能一辈子顺风顺水呀?万幸,他还有几亩地,没被拐子全骗了去,黑子这细佬又懂事,上山攀岩采药材贴补家用。你不是有事港吗?是不是要回李大户家做烧火?你呀,就是黄草命。”他猜测着女人的心思。
“回啥李大户家呀?泉州是回不去啦,那里恐怕要开战,李大户全家乘着他侄子派来的朱印船,连夜逃去倭国,府里的佣人都遣散回乡了。”
“他侄子!李国助啊,他阿爸李旦死了以后,不是一直住在倭国吗?他把他叔叔接走啦?还是急三火四偷偷摸摸的,这其中一定有弗可告人的秘密。”男人感到事出反常必有妖。
“有什么秘密能瞒过你媳妇我呀。”女人嘴角一抿笑了,颇为自负地说,“梁管家偷着跟我港,是大少爷李国助得到消息,海盗刘香趁着一官少爷去粤东剿山贼,要血洗漳州月港、中左所(厦门)和泉州府呢。刘香那海贼头子心毒手狠,来无影去无踪,连老谋深算的巡抚熊文灿都拿他没办法。”
男人认真地注视着她,“诶,老太,我咬得李大户的哥哥是大海商李旦,他都死七八年了。他儿子李国助常年住在倭国,也是海上叱咤风云的人物。刘香更是人人皆知,海盗李魁奇、钟斌被郑芝龙剿灭以后,他如今是一枝独秀,老实煞甲嚣张的很嘞。可你港的一官少爷是谁呀?是新近归降的海盗啊?”
“哪儿呀,一官少爷就是郑芝龙,招安后朝廷给了个抚夷守备的官儿。他是大爷李旦的干儿子,先是投靠在香山澳(澳门)的舅舅,又经舅舅引荐给大爷。起初做翻译,后来成了得力的助手,认了干老。大爷过世后,把倭国的买卖留给大公子,把泉州的产业给了好朋友许心素许大爷,把笨港的船队给了一官少爷。一官是他的小名,在府里我们都这么称呼他。”
男人把女人搂紧,“啊呐,海盗要趁虚而入呀,官军可不是刘香的对手。我听人港,郑芝龙有个弟弟叫郑芝虎,杀盖得盲,很能打的。有他在泉州,让李香那烂头来嘛,柴给他吃。”
“唉,一官少爷的弟弟也跟去剿匪了,家里只留下小少爷们,郑森、施琅年纪太小,根本指望不上。”女人感慨道,“刘香与一官少爷、施琅的阿爸原本是‘十八芝’结义兄弟,却如今反目成仇,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男人并不感到有多么的意外,“嗯,老班辈港嘛,呒有永远的崩油,只有永远的利益。见外弗见里,人心隔肚皮哩。”他望着棚顶略有所思,猛然想起追问道,“老太,你到底有什么事跟我港撒?”
经他提醒,胖女人想起正事儿还没说呢,便讨好地往男人的怀里拱了拱,美滋滋地和盘托出自己的想法。
“老龟,你看这年景不好,不是旱灾,就是蝗灾,眼瞅着到端午节了,天气还冷得缩手缩脚的,打的粮食比颗粒不收强不到哪儿去。北方又闹起了瘟疫,建州的女真人动不动打到皇城根下。官府征税是五花八门,压得人喘不上气来,逃荒的难民挤满了晋江县城。听他们港,北边饥民造反,头领叫王和尚,还有个高闯王的,闹翻了天,把太原都给围了。”
“呃,可弗是,天下弗太平啊,如今编个篓子都得交税,港是给关外辽军发饷用的。阿乌卵,不久前,辽东前锋总兵官祖大寿又打了败仗,自己感到窝囊,把名字都改了,改成祖天寿,那可管啥用呀?”篾匠深有感触地长叹了一声,“还是首辅张居正的一条鞭新政好啊,弗像这帮书呆子、狗太监搞得乌烟瘴气。天灾**啊,我们这里也落雪了,稀奇古挂,天气弗咬得咋啦?大半年弗见落雨,地都裂出了口子,溪水断了流。从斜捏捏久开始落雨,总算把地皮打湿了。你呒有听李三港嘛,就是因为干旱,瘟疫是被草原老此传过来的,叫疙瘩瘟。”
媳妇接过话去,“正是,可惜新政被废止了,九千岁向富绅、巨商们收取重税的好法子,也被东林党的那些榆木脑袋叫停了,这也难怪,他们本就和富绅商人是一伙的嘛。这倒好,苛捐杂税一股脑地全摊派在老百姓身上,上哪儿讲理去呀?”女人是满肚子怨气,“唉,这雨从前天中午开始下,下了两天,今天怎么不下啦?还是没下透啊。老龟,人们都港这病好邪乎呢,老鼠传给人,人传上就没得救。港有两个人在路上相遇,彼此打招呼,刚港两句话就暴毙了。还有两个小偷去偷东西,约好了一个在屋檐上接应,一个下到房中将偷来的东西递上来,结果下面的人递着东西就突然僵硬了,而上面的人在接的时候也染上瘟疫毙命,死的时候,这两个小偷手里还攥着偷来的包袱呢。”
“啊纳纳,弗咬得能弗能传到我们这儿来?”
看着丈夫担心焦虑的样子,女人却显得满不在乎,“惹不起,咱们躲得起呀,不如也学表姐家,去笨港开荒撒。前些日子表姐夫回来探亲,港岛子上可好了,风调雨顺,水美地肥,日子好过。布政司还给补贴,去的每人三两银子,三人一头牛,耕地随便圈,要多少有多少。你会编竹器,我会做饭,没人逼着我们交捐交粮,搬到那里过日子准错不了。”胖女人满眼放射着期许的光彩,充满了对美好生活的渴望。
谁不愿意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呀?移民的主意同样振奋了男人,他的眼里直放亮光,“姊丈港的?那一定呒会错的。给地,给钱,还给耕牛,老此脱落米缸哇。”忽然他的情绪低落下来,像是遇到难题一蹶不振了,“可我听收药材的杨掌柜港,渡海去笨港好危险的,红毛鬼占了大员,修了城堡,对土著烧杀抢掠。而且北部还有小佛郎机人,他们同香山澳的大佛郎机人一样,啜毛头娃,用脑壳做饭碗,还强迫人们信教,划十字。渡海去笨港,不会是大虫眼点灯吧?”
女人面带愠色扑棱坐起来,“港大头白,这姓杨的掌柜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嘛。你在哪儿认识的这号人?”
“他就住在黄天浩的客栈里,台州来的草药商人,还租了几间房做仓库呢。”眼见媳妇如此生气,男人赶忙解释道。
“表姐夫港了,大员的红毛鬼才二千多人,开个什么公司,仗着有枪有炮欺负土著,那些土著也不争气,分成许多社,相互之间打打杀杀。红毛鬼与北部的小佛郎机人是死对头,红毛鬼原本是小佛郎机人的跟班,后来平起平坐了,谁也不服谁。岛上的汉人有数万之众,由一官少爷的船队保护着,不管什么鬼也不敢招惹我们。”
听说已经有如此多的人移民过去,又由官府给撑腰,林篾匠顿时有了底气,“笨港这么好哇,港得我心里直痒痒。”
女人越说越来劲儿,“红毛鬼没有传的那么凶,前任公司掌柜叫做彼得,得罪了倭国人,被人家抓了去,至今还被幕府将军押着呢。老龟,我们抓紧搬到笨港去,有这么好的机会为啥不要呢?”
“让偶忖忖下。”男人还在举棋不定地犹豫着,“大头、扁头可以带上,可小彬彬太小,呛心哦嘎,他禁弗起旅途颠簸呀。还有我这房子,坡下的几亩耕地,都弗要啦?得留个退路呀。”
“我早就想好了。”女人胸有成竹地说,“把我妈接过来,守着这房子,照看小彬彬,耕地让我大哥来管。”
男人听罢眼光一亮,“是个好主意,让老丈姆来管孩子,你家阿大能同意呀?”
“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我大哥得了这几亩地,他不会不愿意的。你抽空去趟白箬岭村,把我妈接过来,我们就启程去笨港。”
篾匠打起小算盘,心有不甘地嘀咕着,“这几亩地可弗能归了阿大,那是我老班辈传下来的,只是由他暂时代管啊。”
媳妇翘起手指头杵了一下男人的额头,心情极佳地笑话他,“哒哒哒哒哒,小气鬼,一个铜钿打十八拳弗放,我有数,没有人抢走你的宝贝耕地。睡觉,再睡个回笼觉,睡醒了给你做咸菜麦饼吃。”
“哒哒哒哒哒,困高,爬巧有爷菜麦饼吃喽。”男人高兴地亲了媳妇一口,“捉空走一大你阿大家,接老丈姆来,对了,就借用杨掌柜的驴车,运的行李一定不少。无告,拔踢。”
随即是胖女人嘤嘤之声,“老龟,你轻点儿捏,把人弄疼了。这么大年纪,还像个毛头小伙子,戳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