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汪直蓦地抬首,“干爹您的意思?”
“不错。”赵琮点头。
汪直怔了片刻,复又垂下脑袋,闷声道:
“既是干爹的意思,儿子不再追究三哥便是。”
“不!”赵琮的音调高了两分,“我要你追究,而且普通的追究可不够,得把他贬到南京去,弄得人尽皆知才行。”
汪直再次抬首,目中满是不解:
“这是为何?”
赵琮微微一笑,缓缓吐出三个字:
“为了你。”
“我?”
汪直彻底懵了。
“老九啊。”赵琮抬起枯树皮似的手掌,轻轻摸摸他脑袋,“你要做名震天下史书留名的权宦,干爹不拦你。但咱们既认了父子,干爹得问问,你是要权,还是要命呢?”
汪直不假思索道:“自然是都要。”
“哈哈,贪心的孩子。”赵琮笑着摇摇头,“干爹再问你,权宦能得善终的,能有几个?”
“这——”
“不说远的赵高、张让之流,就说本朝的王振、曹吉祥,他们的下场——你可晓得?”
“儿子自然晓得。”
“老九啊,咱们做宦官的都知道,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有内相之称,是内廷的头把交椅,权势最高最威风,你干爹我为何从不去争呢?是我争不到吗?”
“以干爹的眼光和才智,只要您想争,哪有争不到的道理,是您求稳,不稀得去争罢了。”
“对喽,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你干爹我不去争,它便满不了,满不了,又怎会溢出去呢?王振、曹吉祥就不明白这个道理,一味的贪,一味的爬,爬到最高,一跌下来,那就是摔一个粉身碎骨。”
枯树皮似的手掌拍在汪直肩膀上,赵琮语重心长:
“老九,干爹不想你步他们后尘呀。”
汪直鼻子一酸,道:“干爹放心,儿子和他们不一样。赵高是被新君所杀,张让是受权臣所逼,王振死在瓦剌的铁骑下,曹吉祥更不用说,私养军士还谋反叛乱,他不死谁死?儿子就不同了,儿子忠于圣上绝无二心,何况圣上对儿子也是宠信有加,只要防好太子,遏制权臣,便无甚大碍。”
“哈哈,天真的孩子。”赵琮又笑着摇摇头,“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帝王心难测。今儿个宠信你,明儿个可未必,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寄托于圣心,与天下为敌,老九,你这是在走钢丝呀。”
汪直神情一震,犹遭电击,登时说不出话来。
枯树皮似的手掌收回,赵琮靠回椅背,慢声道: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既想留命,就该未雨绸缪,给自己备好后手才是。”
汪直仔细咂摸着他的话,忽然间醍醐灌顶,深深拜去:
“儿子懂了,干爹一片苦心,儿子感恩不尽。”
“明白便好,明白便好。”
赵琮欣慰地笑笑,抬臂招了下手。
正在揉臂捏肩的许构、艾望远会意,立刻停下手中动作,与汪直一起跪伏在赵琮膝前,乖乖听候指令。
慈爱的目光一一掠过他们的脸,赵琮微笑感慨:
“宦官无根,所以都爱认儿子,有的能收上百个,可那么多儿子,走心的能有几个呢?出事的时候,还不是个个躲得远远的。所以啊,我就不喜欢随便认儿子,儿子在精不在多,我这一辈子,拢共也就认了十个,其中,最看重的,就是你们三个。”
三人道:“能得干爹赏识,是儿子三生有幸。”
“你们可知道,为何我在逢三、六、九之数时,选你们做儿子吗?”
三人道:“儿子不知,还请干爹解惑。”
赵琮缓缓道:“三六九,在牌九里,是至尊宝,是赌徒们梦寐以求的组合。你们三个,便是我一手培养出来的至尊宝,缺一不可。”
“啊?”
三人皆是意外万分。
赵琮又道:“老三,有耐力,老六,讲情义,老九,最聪明。你们各有所长,又彼此互补,唯有组在一起,才可稳操胜券,保住各自性命。”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齐声应道:
“是。”
赵琮仍不放心,把他们三个的手交叠在一处,先对汪直道:
“老九,你三哥虽然没出头,但他只是时运不好,非是能力不行,你不要看他年纪大了,就生出轻慢之心,更不要挟恩自重,骑到他头上。人的运势如舟,起伏不定,没有谁会一直好或一直坏,你好的时候呢,就罩罩他,他好的时候,就罩罩你,如此,才是兄弟。”
“是,儿子谨记。”
“还有你六哥,你六哥退居南海子,成了一枚闲棋,但——不要觉闲棋无用,闲棋,有时可定生死。他重情义,会为了在意之人与你翻脸,但若你同他好好做兄弟,哪天你遇到危险,他也自会为你挺身而出。”
“是,儿子也谨记在心。”
赵琮见他应的诚恳,点了点头,又瞅向许构、艾望远:
“老三、老六。”
许构、艾望远忙应:“儿子在。”
“老九年纪轻轻就大权在握,难免心高气傲了些,对你们若有不敬,看在他这些年也算保着你们,还老实孝敬我的份上,你们多担待些,不要同他计较。倘有一日,他真走了下坡路,该帮则帮,全了这份兄弟情义吧。”
“是,儿子谨记干爹嘱托,定不负您所望。”
“好,好,不愧是我的好儿子们。”
赵琮的一颗心总算放下来,拍拍他们的手背,含泪笑道:
“只盼你们好好的,我这爹——才不白当,活一辈子,也算有个根。哪天到了黄泉下,至少有人烧个纸钱不是?”
三兄弟皆是动容不已,一个个也湿了眼眶,哽咽道:
“干爹福德深厚,得活百岁呢。”
“对,您好好的,儿子们才算有个家。”
“莫说儿子,便是儿子的儿子,也得敬您孝您。”
说罢,三人又来分工伺候。
“好啦。”赵琮笑呵呵地摆摆手,“我年纪大了,愈发嗜睡了,你们去吧,我再眯会儿。”
三人见状,便各自收了手,起身道:
“是,那干爹您休息,儿子们下回再来看您。”
“嗯。”
赵琮把脑袋枕在椅背上,眼皮缓缓坠下,微微歪过脑袋,便睡过去了。
日常侍奉的小宦忙拿了条薄毯来披上,瞧着他的脸,忽觉有些不对,伸指往鼻下轻轻探去。
三人躬身后退,退至门口,刚要转身,便听小宦惊呼:
“老祖宗去了!”
三人大惊,扑通跪倒在地,望着醉翁椅中熟睡的老人,泪水夺眶而出:
“干爹——”
借着赵琮去世的悲伤,汪直跪在朱见深面前声泪俱下:
“万岁,近年以来灾荒不断,是您谕两京大臣同加修省,未闻大臣进何贤才、退何不肖,以固国本。亦未闻群臣革何宿弊、进何谋猷,以匡治理。奴婢缉捕杨华、吴荣等之奸恶,高崇、王应奎等之脏贪,又奏释冯徽等冤抑之军囚、禁里河害人之宿弊,是皆允合公论,足以服人警众。万岁,他们如今结党攻讦,哪里是冲着奴婢,分明是要打您的脸呐!”
朱见深越听脸越沉,将手中那份联名奏疏往御案上一摔,高声唤道:
“怀恩!”
怀恩连忙躬身走进:“奴婢在。”
帝王眸底仿佛结了一层寒冰,冷声道:
“到内阁去,传朕的旨。”
内阁,太子面现歉疚,语气惋惜:
“许构是个好的,二话不说答应我暗中照拂大家,谁曾想,汪直一发现,直接将他调到了南京去。”
“殿下莫急,联名奏疏已经递上去,众臣一心,或许能改变万岁的心意。”
商辂的话才说完,外面便有人通传:
“怀恩公公到。”
众臣连忙迎去,只见怀恩面色凝重,厉声道:
“圣上责问尔等:朝廷用汪直缉访奸弊,有何坏事?”
众臣一惊,互相对视一眼,商辂第一个道:
“汪直屡造冤狱,致使人心汹汹各怀疑虑,若不加惩戒,长此以往,恐引起大患。”
怀恩又拿出那道联名奏疏,晃了一晃:
“圣上还问:这份奏疏是何人主使?”
众臣更惊,一时间心下惴惴,万安试探着问:
“公公,圣上看完奏疏,可是龙颜大怒了?”
怀恩不答,又问了一遍:
“何人主使?”
无人敢应声,商辂欲要跨步上前,手臂却一紧,扭头一看,是太子将自己拽住,不由得低声苦笑:
“三位阁老皆与万岁有师生情谊,唯有臣是景泰旧臣,万岁这是怀疑到臣头上了。为了不牵连他人,这滔天之怒,还是由臣担着吧。”
太子摇头轻笑:“你若认了,岂不坐实圣上猜测,教大家功亏一篑?”
商辂登时无言以对。
接着太子越众而出,不卑不亢地向怀恩道:
“公公,圣上此问,未免太过小看内阁,在场的,哪个不是经多见广老成持重?众人一心的事,何须主使?”
“不错。”商辂响应,“汪直违祖宗法,坏朝廷事,失天下人心,我等同心一意,为朝廷除害,无有先后。”
怀恩似是无动于衷,又扫向三位阁老:
“你们呢?”
万安、刘珝、刘吉被架在这里,只好一齐表态:
“我们四人一体,无有先后,贬谪黜罚,在所不避。”
“好,好。”
怀恩一改先前的冷漠态度,面色缓和不少,坦诚道:
“其实咱家也不满汪直所为,但奉命而来,不得不例行公事,诸位勿怪。待会儿你们面圣之时,也请坚持这一立场,唯有咱们共同努力,此关方可平稳度过。”
万安忙道:“公公言之有理,我等必当遵行。”
乾清宫。
面对四人坚定如一的立场,朱见深气得微微冷笑:
“同心一意,无有先后?”
商辂昂起下巴:“不错。”
那边厢跪地的汪直满面泪痕犹未褪去,抬手一指商辂,愤声道:
“万岁,奴婢前不久审理杨华一案时,杨华、董琪所开的行贿名单上,第一个就是商辂!况且他还是浙江人,与杨华邻省,很有可能他就是幕后主谋,以此公报私仇!”
朱见深鹰隼般的目光攸地射在商辂脸上,沉声道:
“商辂,你怎么说?”
商辂深吸一口气,缓缓摘下官帽,凛然道:
“臣愿辞官,以证清白。”
朱见深与汪直皆是一惊,尤其是汪直,万万没想到商辂为了参他,竟不惜辞官。
万安、刘珝、刘吉到底是同一战线,面现不忍之色,怀恩则忍不住出声:
“商学士,您若有冤屈,直陈圣上便是,何须辞官呢?”
商辂淡然一笑,上前一步,跪下双膝,手中官帽举过头顶,道:
“若能以商某一人之官职,令圣上看清眼前之事实,莫说是商某这顶官帽,便是拿去商某的命,也在所不惜!万岁,汪直违祖宗法、坏朝廷事,失天下人心,唯有革西厂,废汪直,才可安天意,回人心!”
说罢,咚咚朝地上磕几个响头。
汪直被震慑住,一时间想不出旁的话反驳,只能眼泪汪汪的冲朱见深喊:
“请万岁明鉴!”
万安、刘珝、刘吉唯恐皇帝动摇,也扑通扑通跟着跪下,齐声道:
“请万岁圣裁!”
两边将朱见深夹在中间,不禁烦躁非常,当下也拿不定主意,摆摆手道:
“都退下吧,容朕想想。”
清宁宫。
太子倚在玉石榻上,轻揉着眉心,苦思无果后,长长一叹:
“撼山易,撼人心难,圣心偏向汪直,集群臣之力也难撼啊。”
正在浇花的梦龄闻言,停下手中动作,回身问道:
“也就是说,此事的关键,不在群臣立场,不在天下民心,而在圣心所向咯?”
“嗯。”太子点点下巴,“群臣立场也好,天下民心也罢,都只能给爹爹施加压力,动摇不了他的本心。”
“原来如此。”梦龄恍然,想了想,又问:“那以前保国公朱永一定不得圣心咯?”
“以前——还好,爹爹言语间并不反感,甚至还偶有夸奖。”
“啊?”梦龄挠挠头,“阿丑不过唱了台戏,万岁便让人去查他,我还以为万岁不喜欢他呢。”
此话一出,太子猛地从榻上起身,一脸兴奋: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梦龄一头雾水:“想到什么?”
太子满面如风,下榻到了她面前,摸摸她的脑袋:
“虽说你这脑瓜子爱乱转,但有时转的还挺是地方,哈哈。”
梦龄愈发不解了:“你在说什么啊?”
太子不由分说的抢下她手中的天蓝釉瓷壶搁在一旁,推搡着她的肩往外走:
“去,换件衣服。”
“干嘛?”
“搭台,听戏!”
戏台上,阿丑捈了白脸,穿着一件滑稽的官服,坐在案前,将手中醒目一拍,对下属们训话:
“老爷我是六部派遣委任官员,你们一定要严格选拔官员,精挑细选,优中择优,知不知道?”
众下属齐应:“是。”
“去,把人带过来,老爷我给你们打个样儿!”
“是。”
不一会儿,带上来三个人,齐齐作揖:
“见过老爷。”
阿丑略点了点头:“开始吧。”
第一个人上前跨出一步。
阿丑装模作样的捋捋胡须,慢悠悠地问:
“姓名?”
“公论。”
阿丑不屑:“如今公论可没用,你连名字都没起对,怎么教我用你?下一个!”
“啊?”
第一个人失望退下,第二个人出列,道:
“启禀老爷,小的名叫公道。”
“现在公道也难行!”
阿丑嫌弃的一摆手,第二个也无奈退下。
轮到第三个人,他陪上笑脸:
“启禀老爷,小的姓胡名涂。”
阿丑一听,抚掌大笑:
“糊涂现下最吃得开,老爷我看好你,将来必定高升,就你啦!”
玉阶上的朱见深听到这里,微微一笑,也跟着鼓起掌来。
坐在旁边的太子见状,含笑道:
“看到爹爹重展笑颜,儿子便放心了。”
鼓掌的双手一顿,朱见深缓缓侧过脸来,暗含精光的眸子直盯到他脸上,别有深意道:
“安排这、这样一场戏,你——也有心了。”
太子微微一怔,只听父亲又问:
“如此用心良苦,是也想、想劝朕革去西厂、废黜汪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