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上好似蒙了淡淡的雾,有些模糊看不清楚,却莫名的让人觉得亲切。
梦龄浑然不觉,解开红线后,把护身符重新塞回领子里,接着继续挪剩下的树藤。
剩的不多,她很快挪完,抬头一看,才发现他一直站在那里,用一种探究且好奇的眼神盯着自己。
梦龄一头雾水,摸摸自己的脸:
“我脸上沾了泥?”
她自顾自的抬袖来擦,左右上下全都擦了一遍,方来问他:
“干净了么?”
双眸刚刚抬起,他人已到了面前,目光直直的射向她的颈间。
梦龄诧异,还未开口,他便伸出手来,不由分说的拨开她的衣领,根本不给她反应的时间。
直至指腹触上纤颈,那温热的气息隔着肌肤传来,懵懂青涩的少女才回过神来,触电一般往后跳了一步,忙捂住自己的领口,红着脸道:
“你做什么?”
太子眉心一皱,用命令的语气道:
“别动,让我瞧瞧。”
说罢又要来掀她衣领。
梦龄啪一下打开他的手,又羞又气:
“你这小宦,我好心帮你,你倒来轻薄于我,恩将仇报,狼心狗肺!”
太子这才想起来自己穿着宦官服,在她眼里是个年纪相仿地位相同的下人,自是不会轻易就范,便收起了理所当然的做派,换了平和的口吻:
“别误会,我只是想看看你脖子上戴的东西。”
梦龄将信将疑,目光仍然警惕,他只得进一步解释:
“刚刚我见到它,说不出的熟悉,因此才想一探究竟。”
见他说得诚恳,梦龄松开领口,从颈间拎出那枚桃雕给他看:
“是不是你小时候也有一个?”
“不,我没有。”
他摇摇头,盯着桃雕上梅花鹿的图案,努力回忆着:
“好像是个小女孩,在墙外边,墙上有个洞——”
小女孩,墙外边,有个洞......
幼年往事被唤出,再仔细看看眼前的人,这年纪,这模样,与记忆里模糊的印象逐渐重叠,慢慢合在一处。
梦龄大喜过望,一把抓住他的双臂,笑得明媚如春:
“是你呀!”
少女的眼中满是欢喜,带着故人相逢的亲近,令他心中无端多了暖意。
她拉着他的手臂左看右看,笑道:
“一转眼都这么大了,比以前健壮多了,印象里你还是个瘦巴巴的孩子呢。”
太子见她言谈举止间透着亲热,忍不住问:
“我们——很熟吗?”
“哈?”梦龄松开他的手臂,“你忘了?那会儿我在墙外边,你在墙里边,我唱歌儿给你听,还给你带吃的玩的,你都不记得了?”
他鼻子一酸,侧过身去,不愿让她看到自己红了的眼眶:
“我后来......遇到了一些事,便忘记了很多事。”
梦龄怔住,耳边不由自主响起沈琼莲曾经的话:
“人的记忆呀,就像这只茶壶,拢共能装的也就那么多,想灌入新的,得先倒出旧的。人这一生,会不断遇到新的人,新的事,那些旧的记忆,就会在不知不觉中被挤出去。”
她忽然有些伤感。
人生路漫漫,在她被命运推着不断往前走时,时光亦化作一扇扇无情的水晶门,每走过一个阶段,便会悄无声息的关掉一扇,隔开过去的人和事。
当回过头,她仍看得见,以为一切都在,可直到重逢这一刻,她伸出手来触摸,才猛然惊觉,自己与过去之间,早已多出一道无形的屏障,生出看不见的距离。
气氛这么僵着也不好,她主动打破,好脾气地安慰:
“不打紧,不打紧,我也忘了好多的,只是有个大致印象:小时候我去了一处很旧的宅子,在一堵很破的墙外头,交到一个朋友,他叫——”
讲到这里,她脑袋忽地一片空白,理不出头绪来:
“叫什么哥儿来着?”
她抬眸望向他,等待他给出答案。
可他却摇了摇头,目光比她更茫然:
“我不记得了。”
她听见心里边又有一扇水晶门关上。
两人之间的距离又拉开一截。
梦龄不复先前的兴奋,落寞地噢了一声。
他更落寞,头抵住山壁,垂下眼帘,喃喃自语:
“我那会儿叫什么呢?叫什么呢?”
梦龄心生不忍,忙岔开了话:
“忘就忘了,你现在叫什么呢?”
这个问题将太子拉了回来,他收起悲伤的眼神,侧回身子,恢复了先前的冷静从容:
“平安。”
梦龄则是一惯的热心肠作风,积极的和他联络感情:
“平安,你要找什么东西?我帮你找。”
太子赶紧摆手:“不必了,你快些回去吧,我自己找就行。”
梦龄察觉到了他态度里的生疏,以及那有心保持的距离,脸上笑意不知不觉间散去,端起公事公办的态度,轻轻点了下头:
“好吧,那——我走了。”
“好。”
他送她到洞口,她一手拿伞,一手提裙,踏着雨后湿润的青草地,往官室的方向去了。
不知为何,他也有些伤感。
立在原地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方缓缓回过身,循着原路穿过树林,回到草场,来至那丛羊尿泡前,微微俯下身,轻轻摸着碧翠的叶子,静静思索起来。
正想得入神,背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心中一凛,噌地直起身,回头一看,正对上梦龄那张愕然的脸。
她歪过小脑袋,目光落在那丛羊尿泡上,不解地问:
“你干嘛盯着羊尿泡看?”
他的眸底蕴着淡淡的寒意,冷冷反问:
“你觉得我要干什么?”
梦龄盯住那丛羊尿泡,认真的思索起来,只见她眉心渐渐蹙起,越皱越紧,脸上表情愈发严肃:
“想不到你——”
“想不到我什么?”
他心头一震,眸光骤然缩了一下,霎那间念头迭起,在脑内飞速的寻找借口来应对。
她抬眸望向他,目中满是震惊:
“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然小便不利,下肢水肿——”
“哈?”
太子懵在当场。
梦龄眼中的震惊已化作不忍、同情、怜悯,还形成一套自己的逻辑来自圆其说:
“原来你着急支开我,不是有心与我生疏,而是不愿我撞到你的隐情!怪道呢,当我说出羊尿泡的功效时,你的眼神立马就不一样了,利尿消肿,刚好对上你的症状嘛。”
太子大跌眼镜,本能地想反驳,可一时之间还真想不到比这更合理的借口,但不反驳吧,又实在憋屈......
他在男人的尊严与太子的利益之间反复纠结,拿不定主意。
梦龄则是露出意会的神情,极为体谅地来拍拍他的肩膀,一脸诚恳的对他说:
“你放心,我不会往外说的,你更无须担心我会因此低看了你。虽说我早早就被派到南海子看园子,但宫里的形势也是晓得的,下面当差的不容易,就像那地上的蚂蚁,谁都能来踩一脚,被骂被罚更是家常便饭,落下病根儿,是那冰冷无情的环境造就的,你有何辜?”
说至动情处,她重新抓住他的双臂,真诚地望着他的眼睛:
“莫自卑,莫气馁,咱们身残志不残,你在我心里依旧是个光明磊落的好男儿!”
“......”
太子无语凝噎。
“不过——”
梦龄想起一处,又看向羊尿泡:
“这羊尿泡秋季才结果呢。也无妨,到时候我在这儿摘些好的,托人给你捎回宫里。”
他就坡下驴,应了声好。
可她却犯起愁来:“托人的时候,这说辞我得好好想想,不然要让他们晓得你年纪轻轻,就小便不利下肢水肿——”
太子实在听不下去,出言打断:
“你怎地又回来了?”
“哦对!”梦龄拍了下脑门,“我回来是要问问你,你想找回以前的名字吗?”
太子哼笑一声:“难道我想——就能找回吗?”
“嗯!”梦龄认真点头,“只要你想,我就能帮你找回。”
少女瞳孔清澈,一眼见底,他定定瞧了她片刻,收起方才的戏谑神情,也点了点头:
“好啊,我等你找回我的过去。”
“那就这么定了!”
梦龄粲然一笑,蹦蹦跳跳哼着小曲走了。
那雀跃欢欣的背影感染了他,笑意悄悄爬上眼角眉梢,他轻快地转过身,也往寝宫走去,直到走出一段距离,才猛然惊醒:
“呀,忘了问她的名字了。”
然而回首去寻时,郁郁葱葱的芳草地,既不见她的身影,亦不闻她的清音。
梦龄一进屋,便翻箱倒柜的找东西,坐在窗前看书的沈琼莲听得动静,侧首来问:
“梦龄,你找什么呢?”
“姑姑,我小时候在宫里画的那些画儿搁哪儿了?”
“最底下那层。”
“哦。”
梦龄蹲下身子,打开最下边的那层格柜,从里边抱出一沓画,放在书案上,一张一张翻看起来。
“往后你若遇到想记住的人和事,也可以画下来,等识的字多了,还可往上题词。”——四岁那年,沈琼莲曾这样教她。
此时此刻,这些画成为了她打开过去的密钥。
而太子那边,垂着脑袋一溜回平安房间,平安立刻扶着腰坐起:
“我的殿下,您可回来了!”
太子关上房门,来至衣架前,开始脱衣换衣,耳旁传来平安叨叨不停的声音:
“林林姐快急死了,生怕出了意外,没法儿向太后交待。好在后来变天了,她估摸着您就是独个儿走一走,也不至于出什么事,才稍稍松了口气。对了,一会儿出去的时候您看着点,千万别让人发现奴婢和您有勾连,不然到了太后跟前儿,奴婢吃不了兜着走!”
等他叨叨完,太子的衣服已经换好,嗯了一声算是答应,迈开步子往外走时,脑子里忽的灵光一闪,回首问道:
“平安,你到我身边时几岁了?”
平安回想了下,答:“约莫九岁了。”
“九岁......也该记事了吧。”
“嗯,记得一些,殿下想问什么?”
“想问问我失忆之前的事儿。”
平安面现为难:“这——殿下,您也知道,万岁,还有太后,都不让底下的人跟您提及以前,要让他们知道奴婢在您这儿嚼了舌根,还不得拔掉奴婢的舌头呀。”
“哼,他们巴不得我忘干净,越干净越好。”太子自嘲的笑了笑,“不过你放心,我问的不是母亲,是点无关紧要的事儿。”
平安想了想,道:“那您问吧。”
“我那会儿——有没有跟你提过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平安果断摇摇头:“没有。您那会儿不爱跟女娃娃玩,身边也没有什么女娃娃,一直是奴婢陪着您,从来没听您提过哪个小女孩。”
“噢,想来是不大重要。”
太子淡淡的语气里藏着一抹微不可察的失望,正欲离去,只听平安又道:
“不过——也许您写过?”
“写过?”太子一头雾水。
平安解释:“当时淑妃娘娘每日让您习字,您总喜欢在纸上写下大家的名字。但是其中有一个,不是长乐宫的,也不是太后宫里的,奴婢问您那是谁,您说是一个朋友,如今回想,应是您问的这位吧。”
太子忙问:“叫什么名字?”
平安努力回忆:“好像是梦......梦什么来着?反正只看这个梦字,就像个女娃娃。”
“梦——”太子轻声重复,不甘心的问:“没有别的了吗?”
平安忆及一处,打了个响指:
“有!您说这个名字是长寿的意思,奴婢还夸这个名字好呢。”
“长寿......”
太子揉着脑门,陷入沉思。
官室。
梦龄指尖一顿,停止翻看下一张,怔怔地望着眼前这幅画。
笨拙纤弱的笔迹勾勒出一堵简单的墙,没有墙砖,只有横线竖线交汇,墙上画个四方形,便是洞口了。墙的两边呢,是两个简易小人,头上用两个小圈圈代表发髻的是她,用几道长线代表披头散发的是他。
而他的旁边,还画着一样物事:一个小圆一个椭圆前后拼接在一起,小圆前头有一个尖尖的小嘴,椭圆下头有两只小爪,瞧着是头简易的小鸡仔。
“糟了,我那会儿不识字,只能用画来代替,这画——是什么意思呢?”
梦龄揉着脑门,也陷入沉思。
雨又淅沥沥下了起来,或落在平安寝居的房檐上,或坠于官室衙门的石阶间,滴答,滴答,一声声敲启着记忆的大门。
忽然,骤起一阵疾风。
啪!
寝居、官室的门扇同时被吹开。
分处不同地方却都在沉思的两个人,不约而同的心头一亮,异口同声道:
“我知道了!”
平安与沈琼莲分别投来目光。
太子负手踱步到窗前,斜风细雨扑面而来,他唇角轻勾:
“周武王梦天帝为其增寿,是为梦龄,所以,她的名字叫——”
青葱玉指点上画中的小鸡,梦龄眉眼弯起:
“鸡,音同吉,咯咯,鸡的叫声,音同哥,所以,他的名字是——”
平安与沈琼莲皆是一愣。
太子满面春风,梦龄笑逐颜开,一个身在寝居,一个身在官室,不谋而合的,同时讲出答案:
“梦龄!”
“吉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