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拉菲尔发烧了。
这当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萨拉菲尔再强也只不过是个人,不进食就会饿,缺乏睡眠就会暴躁(虽然平常也是如此),而桑丘最近才知道她还有花粉症,打喷嚏的萨拉菲尔脾气比不打喷嚏的萨拉菲尔大概坏三倍左右。
想到这里,桑丘不由得叹了口气:“阁下,我们真的不回坠星城吗?”
趴在他背上的萨拉菲尔哑声咕哝着:“少见多怪,我只要多睡一会儿就能好了。”
说罢,她吸了吸鼻子,比起经痛和发烧,永远擤不完鼻涕可能更令她抓狂。
“可您看上去状态很不好……”
萨拉菲尔不快地打断了他:“闭嘴,不回坠星城,有本事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可回坠星城的目的就是希望您恢复健康啊,萨拉菲尔阁下。”
“我不回坠星城,你听不懂人说话吗?”她更大声地回答,同时也更大声地吸着鼻涕,“该死,我感觉那些鼻涕倒流进了我的喉咙……总之我不回去,肖恩那混蛋肯定会嘲笑我,然后我就会剁掉他的老二,切成两半,一半塞进他的屁/眼一半用来堵住那张碎嘴,如果你还有一点作为骑士的悲悯之心,就不要让肖恩沦落到这种下场。”
即使桑丘不善言辞,还是本能地感觉到了某些逻辑上的古怪之处,但要他理清其中的谬误,好像又很难用言语解释。
虽然萨拉菲尔表示自己只需要睡一觉的功夫就能痊愈——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她从昨日下午开始发烧,到现在一点也没有好转。她的皮肤烫得吓人,却没有流汗,嘴唇也已经干裂起皮,浑身最湿润的地方是已经被擦破泛红的鼻子。
起初,萨拉菲尔还坚持要自己走路,但没过多久脚步就变得像幽灵一样虚浮,直到桑丘第十次请求,她才勉强压下自尊心,同意由他来背她。
而这是桑丘第十六次请求折返坠星城,萨拉菲尔的拒绝从“烧掉学士塔”到“把智慧泉眼染成五颜六色的”,再到“把三神钟塔上的宝石撬下来”,现在终于发展到了宁可“剁掉老同学的老二”也不愿松口的地步。
“放松一点,骑士,这只是小问题,你太紧绷的话会硌得我很痛。”
“……阁下,我想这是因为我的体表有骨甲,而不是因为我的肌肉太过紧绷。”
萨拉菲尔没有理会他,兀自从腰间的药剂包里拿出一个褐色的遮光瓶,拧开木塞后,瓶子里散发出甘草和薄荷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极为呛人,萨拉菲尔面无表情地喝了下去,然后发出干呕的声音。
“喝完药后,我会陷入一段时间的深度睡眠。”她说,“不出意外的话,明天早上你就会看到我精神饱满地醒过来。”
“不出意外?”桑丘思索片刻,“意思是睡眠时间可能更长,或者恢复的效果不太好吗?”
萨拉菲尔打了个哈欠,在他披风的翻领上找了一个比较舒适的位置:“意外就是指我有一定概率会心力衰竭。”
闻言,桑丘沉默了几秒,才问道:“……抱歉,您刚才说什么?”
“小概率而已……”她的声音愈来愈轻,似是梦呓,“我在这方面……运气一向不错……”
“我实在不认为这是一个好办法,不过阁下既然已经服药了……那么在您安睡期间,我是否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如果出现小概率事件,您会有什么明显的病状吗?比如说手脚冰凉或者身体抽搐?”
回答他的是平缓而安定的呼吸声——萨拉菲尔已经睡着了。
是不是应该趁此机会返回坠星城呢?虽说肖恩先生有可能遭遇不测,不过据说优秀的法师甚至可以复原受损的眼球,肖恩先生是那位莱尔德大师的学生,或许也可以复原自己的……
“这不是骑士老爷吗?”
第三人的声音唤回了桑丘的注意力,在吃惊之余,他也有些自责,在主人最需要保护的时候走神……这可不是骑士该有的自制力。
他转过身,叫住他的是一个驾着驴车的车夫。桑丘不记得车夫的脸,却记得那头驴,它的鬃毛稀稀拉拉,灰黑中夹杂着花白,步伐缓慢却温顺,像是一个年迈的老人。
“果真是您。”车夫笑道,“许久不见,您怎么背上还有一个小姑娘?她看上去脸色可真差。”
自从服完药后,萨拉菲尔很快就变得像蜡一样白,只有脸颊因为高温而略微晕红。
“我的主人发烧了。坠星城的法师给了一瓶药,据说服下后很快就能好,但有轻微的副作用了。”桑丘从未撒过谎,但回答得比想象中要流利。
其实也不能算是谎言,萨拉菲尔本人就是坠星城出身的法师……正如肖恩先生所说,他并未编造事实,只是隐瞒了关键的那一部分。
车夫理解地点了点头:“这样啊……您是要去沃原城吗?”
“是的。”
“那我们刚好顺路,不妨一起走吧?要是那位贵族小姐不嫌弃干草堆,可以躺在板车上休息。”车夫说,“前面有一个叫水桥镇的地方,因为暴雨被上游冲垮了河堤,原本已经荒废了,我们这些从沙洲城来的流民就在那里安了家,村镇里的房子都修缮得差不多了——噢,对了!我记得镇里有大夫。”
桑丘面露迟疑:“如果不会麻烦到你的话……”
“顺路搭个伙而已,有什么麻不麻烦的?”车夫抓了一把头发,“骑士老爷,之前我用几句话就讹了您那么多食物,在您眼里我肯定是一个趁火打劫的小人,可即使您不信,我其实并不常那么做,只是那时家里还有一个婆娘和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事实上,我的父亲总教我做一个有良知的人。”
说罢,他叹了口气,脸上是那种普通百姓会有的——淳朴的愧疚,这让他看起来笨拙又真诚。
“很抱歉我之前讹了您,骑士老爷……可即使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那么做。”他说,“但我可以保证,这次我只是真诚地想要帮您,也算是报答。这不是一个太好的年代,骑士老爷,但不意味着我们就一定会失去那些好的东西。”
听他这么说,反倒是桑丘有点不好意思了,但此刻心里更多的是熨帖,仔细想想,除了安娜·怀特,他竟一时想不起上次被他人以好意相报是什么时候了。
“谢谢……”
“客气什么。”车夫拍了拍背后的车板,“要是那位小姐不嫌弃干草堆,可以躺在板车上休息。”
桑丘小心地将萨拉菲尔安置在草堆上,后来又觉得这样有些不妥,就解下斗篷垫在她身下,并替她捋开脸上的碎发。和醒着的时候相比,阖着眼的少女罕见地有了点孩子气的感觉,让人恍然意识到她今年也不过十六岁。
“睡得可真是够沉的。”车夫啧啧道,“不过我还是把声音收一收比较好。”
驴车平稳地驶过泥地,走出树林后,他们又经过了一座石桥。
“这里以前能看到几个猎人,可以买他们的鹿肉和狗肉,皮子也可以买,但千万别买马肉和马皮,都是从死了好久的马上揭下来的。”
桑丘回想了一下:“我从沃原城前往沙洲城的时候,好像有在这附近看到过几个猎人营地,但现在都不见了。”
“他们很少一直在同一个地方呆着。”哈伦——在谈话中,桑丘知道了车夫的名字——有些感慨地说道,“猎人们没有牵绊,所以能像风一样自由。”
“您羡慕猎人的生活吗?”
“有时候会。”哈伦拉动缰绳,让驴往右拐,“但真要我孤身一人过日子,还是算了吧。西莉亚脾气再坏——噢,得先教您知道,西莉亚是我老婆,我们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说起妻子和孩子们时,哈伦控制不住地乐了起来,那是一种如倦鸟归巢般,敦实又放松的笑容,仿佛一颗流浪的心终于有了能寄托的地方。
桑丘看着他的表情,也忍不住为他的喜悦而微笑。
“那个婆娘脾气真是透顶的坏,她居然因为我喝醉了就把湿毛巾甩在我脸上……”他佯装抱怨道,“但真让我离开她和孩子们,不如要了我的命。”
说罢,哈伦又拉紧缰绳,让毛驴放慢速度,河渠已经干涸,露出贫瘠的河床,但布满了光滑的鹅卵石,车轮压在上面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
“那是一段艰难的日子,幸好我们熬过去了。”他似乎回想起了什么,溢出一声叹息,“在萨吉拉的士兵来之前,我们以为最糟糕的事情就是收成不好,在他们来了之后,我们以为最糟糕的事情就是背井离乡,像蒲公英一样到处漂泊。”
“哈伦先生……”
“再然后,我们以为最糟糕的事情是挨饿,是生病。”他自顾自地说道,“最后我们才发现,其实没有人知道什么是‘最糟糕’的,只要生命在继续,就会有悲伤在继续。”
说着,哈伦的眼睛闪烁起来,或许是有点不太好意思,他用一个挠鼻子的动作掩饰了想要擦干眼泪的想法。
桑丘温声安慰道:“无论如何,最糟糕的时刻已经过去,以后的生活只会越来越好。”
“是啊,最糟糕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哈伦回答,“我们已经失去了太多,所以不会再让命运从我们这里夺走更多。”
转过第二个岔口后,桑丘渐渐能看到村镇的模样了。
非常贫瘠的地方,一眼望去仍然能看到许多破旧腐朽的废墟,栏杆被大水冲垮倒在了地上,泰半都被青苔覆盖,路标上爬满了蛛丝,上面“水桥镇”的漆痕几乎剥落殆尽。
但更多的是新立的房屋,涂着白色的防蛀漆,农田重新被开垦,人们用麦秆和断木做了简易的栅栏,铁犁刨开心坚如铁的大地,翻出松软的泥土,若无意外,明年春天他们就能收获第一批冬小麦。
一个刚沐浴完的瘦弱女人带着木盆从车边走过,发尾滴了一路的水,然后又有一个眉毛断了半截的摊贩朝他们吆喝,粗麻布的摊子上摆满了土豆、豌豆和芜箐,不一会儿,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地从驴车边经过,手里拿着五颜六色的鹅卵石。
桑丘看着他们越跑越远,直至消失在小路尽头。
夕阳西下,整个村镇被镀上了一层暖黄,空气中弥漫着熟肉和麦子的气味,混合着炭火的微苦,让他感觉心里很踏实。
或许世上总是有一些美好的事物,值得去信任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