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沙宝石[西幻] 第18章 桑丘

黛拉杜尔是女性死后因不甘与愤恨诞生的魔物，桑丘还是第一次看见因诅咒而变成黛拉杜尔的人——但是毫无疑问，嘉莉·埃努斯有着所有黛拉杜尔共同的特性。

她的四肢干瘦无比，松弛的皮肉附着在骨头上，仿佛枯朽的树枝，身体却矫健得不可思议，那双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像是两团燃烧的绿焰，当她张开嘴时，两颗骇人的尖牙滴下了暗红色的液体，不知是毒液还是尚未干涸的血。

当她第一次从背后扑过来时（像肉食的野兽那样迅猛），桑丘用枪柄捅中了她的腹肚，她发出嘶哑的抽气声，本能地后退了……很好，嘉莉·埃努斯虽然凶猛，却不是一个受过训练的战士，好好利用这一点，他就能够占据优势。

桑丘看着愤怒的黛拉杜尔纵身一跃——当对方将手伸进肮脏的水池时，她的脸似乎有不正常的痉挛，但最后还是强忍着恶心，将沉淀着淤泥的脏水泼向他——聪明的做法，当还不够，仅凭对方的预备动作、肌肉的鼓动以及脸上的细微表情，他几乎就能判断对方下一步能干什么。

他借助一个翻滚避开了污水，枪刃划过石地，激起一片尘埃，细碎的砂石夹杂其中，她不适地眯起了眼睛——黛拉杜尔不应该中这一招，这就是诅咒而非转生带来的坏处，嘉莉·埃努斯显然还保留着一些生前的习惯，例如在看到尘土飞扬时会想要闭眼，这是一个普通人的做法，但对于战士而言，这几乎是致命的。

桑丘让枪刃抵住地面，同时向前冲刺，枪尖在地上划出一道细痕，发出像尖叫一样刺耳的摩擦声，眯着眼睛的嘉莉靠着听觉，本能地向右边闪避……她确实躲开了他的枪，却没能躲开他的剑。

当冰冷的单手剑刺穿皮肉，割裂骨头时，黛拉杜尔的血液激活了剑刃表面的欧甘魔符——她的血也是红色的，但当净化的白色光芒闪现，那与一般人无异的鲜血却变成了浑浊的黑，最终烧干成了焦痕。

嘉莉·埃努斯发出嘶哑的哭嚎，眼泪不断从她青白的脸颊落下，也是红色的，滴在剑刃上变成了灰烬。桑丘闻到了一股苦涩的焦味，和血的腥气交织在一起，熏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那是死亡的味道。

这一刀插中了黛拉杜尔的侧腰，并不致命，但第二击若想直击要害也不难。

对方受了重伤，如果她想后跃躲开剑的攻击范围，他大可用长/枪将她敲下来，顺带收割她的一条手臂，虽然这类妖灵魔物不会因为肢体受损而痛到不能动，但她会失衡，只需要这片刻的失误，他的剑就能贯穿对方的心脏……

可结局就应该是这样吗？

是了，嘉莉·埃努斯杀了人，杀了许多人，她明明拥有生前的记忆，拥有人性，最后依然臣服于怪物的本能，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杀人犯。

可变成黛拉杜尔从不是她想要的，至少在遭受诅咒前，她从未谋害过任何人的性命，只是因为命运的捉弄而失去了一切……她甚至不知道那个害自己沦落至此的人是谁，罪魁祸首或许还逍遥法外，她却将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逮住他迟疑时的破绽，嘉莉几乎是慌不择路地向后撤退，一路退进了她讨厌的脏水池，少女石像的断头被她踩得四分五裂。

嘉莉摸了摸自己的腰侧，在感受过了那个空洞后，她脸上露出怔然的表情。

“我要死了？”她喃喃道，“你能杀了我——你要杀了我，对吗？”

“如果您想要以死亡寻求解脱，我可以帮您。”桑丘叹息道，“如果您不想……只要放其他人离开，我向您承诺，您能继续自己的生活。”

嘉莉试图扯了扯嘴角，但没有成功：“是啊，在一个冰冷的废墟里继续自己的生活，确实值得高兴。”

“我不能放任魔物侵害他人。”桑丘摇了摇头，“这很残忍，嘉莉小姐，但您必须做出抉择。被我杀死，或者放走所有人，继续和您的鼠尾巴一起生活……”

话音未落，现场响起了第三个人的声音：“或者付钱解除诅咒。”

桑丘微微一怔，扭头看向身后的黑发少女：“萨拉菲尔阁下？”

萨拉菲尔打量了他一番：“很好，没有缺手缺脚，看来你的实力比我想象中强一点，骑士。”

“您谬赞了。”桑丘有些高兴，但小心翼翼地没有表露出来，“刚才您是说……解除诅咒？”

“是啊，只要你不是听力不太好或者记忆力只有三秒的话，我确实是这么说的。”她双手抱肘，对着水池里的嘉莉·埃努斯抬了抬下巴，“魔神的法阵我已经破坏掉了，那边的黛拉杜尔，你觉得这个选择怎么样？”

嘉莉捂住流血不止的伤口，眼神阴郁地看着她：“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的话？”

“比较客套的解释是因为我可以随随便便杀了你，却给了你其他选项。”萨拉菲尔不耐烦地回答，“而真正的解释——因为我是一个天才，说这些是因为我就是能做到，懂了吗？除非你本来就是一个痴呆，否则就算你的大脑因为诅咒已经烂掉了也应该听得懂这句话。”

桑丘的太阳穴一阵刺痛：“萨拉菲尔阁下……”

“闭嘴，骑士，如果你不想变成烤全鹿的话。”

嘉莉慢慢站了起来，背脊依然伛偻，但神情似乎比之前镇定了一些。

“你要怎么解除我身上的诅咒？”

“首先，找到那个施咒者……”

“你知道是谁诅咒了我？”嘉莉睁大了眼睛，语气不自觉地急促了起来，“那个人是谁？为什么要诅咒我？这对那个人有什么好处？”

“你可真是一个问题精。”萨拉菲尔耸了耸肩膀，“还是让当事人来回答你好了——出来吧！奥勒·利安，我知道你就在附近。”

“奥勒？”嘉莉的表情更加不可置信了，“怎么会？他只是一个仆人的儿子，怎么知道诅咒的办法？而且他……他……”

“他爱你，这就是原因。”萨拉菲尔补完了她的话。

桑丘心有所感：“这是爱咒？”

“对，奥勒·利安希望阻止你的婚事，但他向错误的神明许了愿，他的本意是想成为你唯一的男人，这是仆人出身的他不可能达成的。但魔神通过扭曲的方式让愿望得以实现，它将你变成了黛拉杜尔，一个可怕的怪物——于是你周围的人都离你而去，只有奥勒·利安还爱着你，他的愿望就这么痛苦地达成了。”萨拉菲尔说。

“而他现在还在庄园里？”桑丘思考了一会儿，“通过伪装成……鼠尾巴？”

“不可能！”嘉莉大声地打断他，“鼠尾巴是一个侏儒！人类怎么可能伪装成侏儒？”

“通常情况下，确实不可能。”萨拉菲尔回答，“但诅咒的情况下就不一定了。”

“诅咒……”嘉莉喃喃道。

不远处的矮树丛忽然摇动起来，发出婆娑的响声。一个皮肤白得发青，拖着一条细长尾巴的侏儒从树丛后走了出来。

就桑丘的目测，对方大概只有他的大腿那么高，迎着嘉莉震惊的目光，侏儒忐忑地低下头，不停地绞着手指。

他有一双灰棕色的眼睛。

“你能说话吗？”萨拉菲尔问道。

侏儒怯生生地摇了摇头。

“……好吧，最后还是要靠我来解释。”萨拉菲尔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变成黛拉杜尔之后，应该有不少法师受雇来庄园杀你吧？而这个人在被坑过一次后，第二次许愿依然不长脑子。他希望魔神庇佑你不受伤害，最后自己却变成了怪物。

你应该也发现了，维持幻境的力量并不源自于你，而是源自于这个侏儒。除此之外，所有对外描述了晚宴真相的客人也陆续因为各种原因死亡……鬼晓得这是什么愿望的副作用。”

嘉莉沉默了好一会儿，从水池里走了出来，定定地看着鼠尾巴：“所以，你刚刚说解除诅咒的办法……是什么？”

“杀了他。”萨拉菲尔言简意赅地回答，“只要他死了，你的诅咒就能解除。”

桑丘有些讶异：“杀死施咒者？我本以为这是解除一般恶咒的方式。”

“你管它是什么方式，反正这个方式能解除诅咒。”萨拉菲尔说，“你说呢？黛拉杜尔，如果事后付我十枚金币，我倒是可以替你杀了奥勒·利安。”

“你说要替我……杀了奥勒……”嘉莉的语速很慢，她像是一个年迈的老人，十分艰难才组织出了一句完整的话，“我……怎么相信你？鼠尾巴陪伴了我很久，他忠诚地为我服务……他……我……”

她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茫然之中竟无意看向了怯懦的侏儒，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在那个刹那，桑丘看到鼠尾巴的眼睛彻底暗淡了下来。

下一秒，鼠尾巴捡起地上的一块砖石，狠狠地往头上一撞——红色，血的颜色，白色，骨的颜色，在空中竞相绽放——他倒在地上，鲜血不断从额头流淌下来，经过眼角，像是一道泊泊的血泪，他挣扎着抬起头，向嘉莉所在的方向匍匐前进。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谁都没有动。只有鼠尾巴艰难地向前蠕动，似乎想要在临终前触碰一下嘉莉，可终究只碰到了她的鞋尖。

正当嘉莉·埃努斯不知所措时，一阵白光自她体内涌现——那是净化的力量，生机重新注入她的体内，少女的肌肤逐渐变回了健康的白皙，皱纹消去，锐齿消失后下颚也变回了原样，暗红的长发也变回了蜂蜜的颜色。

年轻美貌的嘉莉小姐又回来了。

“我变回来了……”她看着自己白嫩的双手，又摸了摸光滑而细腻的脸颊，似是喜极而泣，“我变回来了！我不是怪物了！我的脸，我的手，它们都变回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起先是高兴的笑声——但很快笑声便萎靡下来，好像那短短的几声大笑耗尽了她所有的气力，她垂下肩膀，嘴角依然因为上扬而裂开，发出的声音却带上了哽咽。

“所以，这就是原因？”她的声音沙哑到几乎只剩下了气音，“奥勒诅咒了我，他死了，所以诅咒解除了，就这么简单？”

“在意这些作什么？。”萨拉菲尔说，“反正你美貌尚存，大可以换身行头，去找坠星城的谁借点钱去找你父亲，然后在剩下的生命里当一个奢侈又安定的贵夫人，这对你们两个人都是解脱。”

“两个人的解脱。”嘉莉慢慢咀嚼着这句话，“所以还有我不知道的真相。”

萨拉菲尔没有回答。

“我想知道真相。”她说。

“你可以知道，但没必要。”萨拉菲尔抿了抿嘴，有些不悦，“你的伤口已经结痂了，不要去犯傻把它剥下来。”

“我知道人的一生里总要有几个善良的谎言。”嘉莉脱力地跪倒在地上，像是一朵还未绽放就已经枯萎了的花蕾，她抓住她的裤脚，沙哑道，“但我已经被骗太久了，受够了谎言……告诉我真相吧，萨拉菲尔，求你了。”

“你是一个傻瓜。”萨拉菲尔的表情纹丝不动，仿佛扣上了一张名为冷漠的面具，“好吧，既然你自己都这么说了……桑丘刚才说得没错，杀死施咒者是恶咒惯常用的方法，而且还是最低级的方法。”

“所以诅咒解除了，并不是因为……”

“并不是因为施咒者死了。”萨拉菲尔说，“解除诅咒的是真爱之死，嘉莉·埃努斯，奥勒·利安爱你并愿意为你而死，这就是你想要的真相。”

“不是因为施咒者之死，而是因为真爱之死……”她的嘴唇颤抖着，忽然发出一声苦笑，“唯一真心爱我的男人害我变成了怪物，变成怪物的我杀了他的父亲，而最后他也死了，为了解除我的诅咒，这就是我想要的真相，真是可笑，哈哈哈哈……”

“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嘉莉小姐。”桑丘感觉喉咙发苦，像是吞下了一口砂砾，“一切只是命运……只是命运弄人。”

“命运？这就是我的命运吗？这就是我和他……我们的命运吗？”她似是恍惚了一下，“那就让命运在此终止吧。”

她转身跑向水池，捡起了一块碎石，如此决绝，毫不犹豫，桑丘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她是怎么做到的？明明他和萨拉菲尔都比她更敏捷——可碎石尖就是在那脆弱的脖子上划出了一道狰狞的裂口，鲜血喷溅在断了头的少女石像上，像是一朵怒放的玫瑰。

嘉莉眨了眨眼睛，怔怔地看着地上的侏儒，身体像是被抽去了骨头，无力地倒在了水池中，刺目的鲜红在浊水中徐徐蔓延。

可她还是没有移开视线，双眼呆滞地凝望着奥勒·利安死去的地方

萨拉菲尔的脸抽搐了一下，仿佛覆盖在脸上的面具终于裂开了一条缝，第一次显露出了冷酷以外的表情。

“嘉莉小姐！”

桑丘刚想上前，一道陡然升腾的白光阻止了他的步伐。

他回过头——光芒源自死去的侏儒，他的身体正在慢慢抽长，细长的尾巴断裂脱落，头顶长出了毛发，脸庞依然没有血色，但已经恢复了正常人的相貌，他的颧骨上生着一片雀斑。

真爱之死解除了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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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桑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