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醒他的是喧闹的乐声。
桑丘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大床上(这可真是新奇的感觉),因为鹿角顶着床板的关系,他的后颈悬空,此时传来一阵酸痛。就在这时,外面的乐声愈来愈轻,只剩下了轻盈的鲁特琴,吟游诗人的歌声低沉而舒缓。
“您醒啦。”一位女仆推门而入,她穿着素色的亚麻长裙,身材丰满,嘴角生了一颗黑痣,看上去应该有二十多岁了,“刚刚我从大厅过来,嘉莉小姐还在说起您呢,台上表演的诗人似乎正是您喜欢的。”
桑丘确定自己不认识她,也不认识那位“嘉莉小姐”——如果他还没有精神错乱得太厉害,嘉莉·埃努斯应该早就死了。
“虽然庄园每一晚都是狂欢夜,但今天真是最盛大的一次。”栗子色卷发的女仆依然在自顾自地说话,“洛丽丝太太烤了一个巨大的苹果派,一张长石桌都放不下。嘉莉小姐甚至让工匠们做了一个葡萄酒喷泉,听说整个坠星城的酒窖都要被掏空了……”
出于谨慎,桑丘并没有回答,而是径自翻身下床,床边放着那双革制的、有些皲裂的长靴——那是桑丘的靴子,这种熟悉感令他安心了一些。
不知阁下那边怎么样了……门把手转动顺利,他听到了门锁开启时的咔嚓一声,却无法把门打开。
“请问我该怎么出去?”
“您要回到大厅去吗?”女仆终于停止了自言自语,抬起头笑脸盈盈地看着他,“您的斗篷和胸针,我都帮您拿来了。”
她手里捧着的是一条深蓝色的丝绸斗篷,镶着松鼠皮毛围领,银丝滚边,上面摆放着一枚绿松石雕刻而成的胸针,实在是非常漂亮,但并非他的所有物。
“我想您是记错了。”他提醒道,“这并不是我的斗篷,胸针也不是。”
“我不会记错的,这就是您的东西。”
“这不是,斗篷和胸针都不是。”桑丘重复道,“我不用这种材质的斗篷,很容易被脊背的骨甲勾出丝,另外我的胸针是鹿首纹样的,而非玫瑰。”
“这是您的斗篷和胸针,请穿戴上吧。”女仆比他还要固执,“我来帮您。”
桑丘后退了一步,喉咙发紧:“请不要这样。”
她不依不饶道:“我来帮您。”
桑丘每退一步,女仆就前进一步,似乎定要将丰满的胸脯贴在他的手臂上,让桑丘头皮发麻,不知不觉他的后背就撞上了门,发出哐当一声,他本能地想要开门,门锁顺畅地开启,一如之前……但门纹丝不动,一如之前。
“我不想伤害你,女士。”即使长/枪不在身边,他也有上百种办法杀死这名女仆,此时他手边就有一座银烛台……但目前为止,对方并没有做出什么过分的事,他也不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一切都不明朗,他不能仅凭自己的臆想就对别人痛下杀手。
但也不能再拖沓了,不知道萨拉菲尔那边是否安然无恙……如果是,又能维持多久。
女仆咯咯笑着,只是与他贴得更近,眼神热情又露骨:“我正盼着您来伤害我呢,骑士老爷。若是您不急着回到大厅见嘉莉小姐,大可再晚点下去。”
主观上,桑丘感觉自己才是正在被伤害和侵扰的那个,而且他并未打算去见嘉莉小姐,嘉莉·埃努斯已经死了,她的死亡是庄园破败的开始……等等。
“是记忆的残像……”
萨拉菲尔最后的话语忽然在脑海中浮现。
“我自己来就可以了。”桑丘听到自己这么回答,然后从女仆手中接过斗篷,然后佩戴上胸针——斗篷多是室外使用,他却要穿着它去参加晚宴,这不是斗篷与胸针,这是一张邀请函,他现在是这残像中的一员了。
女仆变得温顺而恬静,不再如之前那样主动了,她已经完成了使命。
桑丘转动把手,将门推开。
透过彩绘玻璃,洒落的阳光染上了海洋的蓝和玫瑰的红,将穹顶的水晶灯照成五彩斑斓的模样。
空气里浮动着一股迷人的香气,桑丘辨认出了温暖的烤苹果、馥郁的酒香、令人饥肠辘辘的肉汤和融化后甜蜜的砂糖,每走出几步,便能在墙壁上看到一根壁烛,映照着墙纸上的金纹闪闪发光。
走到楼梯口,可以看见大厅密密麻麻的都是人。
有一个高台专门给乐队和歌手表演,一对对男女伴随着鲁特琴的旋律相拥起舞,肉眼可见的地方都摆满了烤鸡、熏鱼和大块的肉排,厚重的奶酪轮几乎堆成了一个小城堡,外围摆放了一圈白色瓷盘,盛满了沾满着奶油和糖粉的糕饼。
在大厅中央,桑丘看到了女仆所说的葡萄酒喷泉,几乎有一个人那么高,一尊精灵女性的雕像手抱酒壶,深红色的泉水从自壶口涓涓流淌。
一位穿着深绿色长裙的少女正在用银杯接酒。她有着蜂蜜色的长发和猫儿似的绿眼,参加宴会的小姐们长相大多不差,但她仍显得光彩夺目,男人们围聚着她就像蜜蜂围绕着鲜花,绞尽脑汁地恭维她,逗她开心,少女笑得花枝乱颤,蓬松的长发被阳光罩上了一层玫瑰色。
下一秒,少女忽然抬起头,冲着他笑了起来。
“您终于醒了,爵士。”她走了过来,亲切地与他攀谈,“我正惦念着您呢。”
除了镀翠城,骨甲种出现在奥罗拉的任何一座城市都是件稀罕事,但少女似乎并不奇怪,还与他十分熟稔。
“多谢您的关心。”他看着那双眼睛,美丽而无害,希望这双眼睛的主人对萨拉菲尔阁下也是如此,“嘉莉小姐。”
嘉莉·埃努斯笑了起来,飞快地给了他一个贴面吻,此时一曲结束,乐队整修,嘉莉便拖着他的手向舞池里走。
“不要呆着了,我们去跳舞!”她灿烂地笑着,葡萄酒令她脸颊晕红,犹如怒放的玫瑰,“快、快!我们跳舞!”
舞台上,女歌手低吟浅唱,她的歌声比美酒还要醉人。
“爱吧,尽你所能的去爱吧,①
举起银杯,啜饮爱的美酒,
不要等到迈入坟墓再懊悔不已……”
桑丘没有拒绝,借着跳交谊舞的机会,他自然而然地扫过整个大厅,并没有看见萨拉菲尔的踪迹,但也有别的收获。
比如说在场的男士都穿了同一款式的斗篷,只是颜色不同,女士们的裙子则花样繁多,但都披着白色的貂鼠皮草,戴着颜色各异的类似手套。
他还辨认出了其中一位宾客——那件深绿色的鳞甲,胸口有着金色的火鸟纹样,脸上还有一道骇人的伤疤,从眉毛一直划拉到嘴角,缝合的痕迹像是蜈蚣的脚,这应该是咆哮战团的团长,巨魔杀手帕里斯。桑丘数月前才在铁谷见过对方,他不可能死于埃努斯家的宴会。
女歌手还在唱。
“我爬上屋顶,只为能看到你啊,我的爱,
一起跳舞吧,夜晚还很漫长,
情爱在火焰中燃烧,我的爱,不要等到一切已成余烬,
用胸口炙热的爱,驱散这寒冷,
爱吧,尽你所能的去爱吧……”
“您为什么总看着别的地方?”嘉莉说,“我不美吗?”
由于种族差异,桑丘对此其实没有太强烈的感受……并非是说他不知道对方相貌出众,但这只是一种客观判断,就像通常会认为骨架大且毛发丰厚的纯血犬种更好看一样,他对普人种相貌的认知也仅止于此。
但他还是出于礼貌回答:“您十分动人。”
“那就不要看别人。”她的声音柔软得像是小猫,呼吸中带着一股柑橘的甜香,“只看着我,好吗?今晚您只需要一朵花。”
“还有许多绅士等着邀请您跳舞,我不能自私地独占您。”
“那就让他们等吧。”嘉莉笑道,脸颊上的梨涡使这个笑容分外甜蜜,“不要让他们夺走这朵花,我的好爵士。”
她表现得像是一位老朋友,却连我的名字也不知道……不知萨拉菲尔阁下是否遭遇了相似的窘境。
又跳了一会儿,嘉莉·埃努斯的脸颊已经彻底变成了玫瑰色,看上去有些喘不上气。
“我有点头晕。”她轻声道,“陪我出去走走吧,爵士,我要一点新鲜空气。”
他们要离开大厅了,希望这是一个好的信号,桑丘想道。
“当然可以,女士。”他回答。
推开门,夜幕中竟挂着一轮明月——桑丘很确定,在大厅时外面还是阳光明媚的。嘉莉拿起一盏提灯,灯芯草上火苗闪动,那双翡翠般的眼睛也忽明忽暗。
“外面真冷。”嘉莉呵了口气,“能把您的斗篷分我一些吗?”
桑丘脱下斗篷,盖在她的肩头。
“您可真是不解风情。”她小声嘟囔着,拢紧了斗篷,“今夜一过,您就要离开了,又何必如此拘谨呢?”
她蜜色的长发被月光一照,有了一点白银似的寒意。桑丘看着她,第一次发现那双眼睛里闪烁着金色的碎光。
“说说话呀,爵士。”她柔声道,“您叫什么名字?”
桑丘没有回答——如果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不回答,或许这就是社交规则中的真理。目前看来,这诡异的一切似乎都源于眼前的这位绿眸少女。按照萨拉菲尔之前所言,有一只巫魔占据着这座庄园,若她就是巫魔的化身,或许会用他的名字施下什么诅咒。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身旁的葡萄架……若有异象,这些柔韧的藤蔓会是他的武器,他在身材上占据优势,可以轻易勒住对方的脖子。
“您为何不说话?”她软软地抱怨道,“爵士,我好冷。”
“花园里没有可以避风的地方,若是您感觉身体不适,我们可以回大厅。”
“我好冷……”她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走近他,将脑袋依靠在他的手臂上,口中喃喃道,“我讨厌冬天,爵士,冬天太寒冷了……”
可现在并不是冬天——正当桑丘有点摸不准事态时,嘉莉忽然展开斗篷,松鼠皮草以下的**未着寸缕,白皙的肌肤被月光镀上一层银纱。
“做点什么,好爵士……”她盯着他,神秘地笑了,“我的花园,正是冬天呢……爵士,好爵士,她就像冰块一样,又冷又硬……做点什么,让冰块融化,让她像蜂蜜一样甘甜……”
桑丘的目光避开了她,望向大门前的喷泉,记忆中那里已经荒废了,池水灰黑而浑浊,池底积满了淤泥,散发出一股恶臭,此时清澈的泉水依然环绕着头戴花环的少女石雕,而桑丘上一次看到她时,对方已经没了脑袋。
“嘉莉小姐,您喜欢跳舞吗?”
“当然。”她笑了,“但远不及你接下来要对我做的,好爵士。”
“您喜欢美酒吗?”
“当然。”嘉莉的神情中有一丝古怪,笑容也不像之前那样自然了,“管那些干什么呢?若是你想喝酒,等结束之后,我们就回大厅,那里有葡萄酒喷泉……”
“您现在穿着美丽的丝绸华服,随时随地都能畅饮美酒,所有男士都想请您跳舞,可您却不开心。”桑丘摇了摇头,“萨……我认识一位了不起的人,她也老是不高兴,因为她总在做自己认为得不偿失的事,然而她又深信做这些事是正确的,所以一直克制着私情。”
嘉莉脸上最后的笑容也消失了,她眯起了眼睛,那些细碎的金光变得更明显了。
“可是,您正做着自己最喜欢的事情,为什么还是不高兴呢?”他叹息着,“宴会已经结束了,很早以前就结束了……嘉莉·埃努斯小姐。”
①爱吧,尽你所能的去爱吧:参考了一部分德国诗人弗莱里格拉特的作品《爱吧》。
#本人是写诗废人,所以只能去找巨人的肩膀了【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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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桑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