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雀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上屋抽梯

刘婉终于被杨颠风领进了他处理天罗地网宗账目的地方，这里又是离开小院的另一处货栈内，离向阳码头不远，出门几步便可走到码头上。

如果说码头上凉棚内的账房只是个窗口，那么这里才是整个天罗地网宗真正结算与核对账目的后方。杨颠风领着刘婉走进一间房内，左右两列各有五张案几，每张案几之后都有一位账房在翻看账册，拨着算盘核算。算盘与竹简噼啪作响，指头都在光影下快速地跳跃舞动，他们或皱眉，或凝重，或兴奋，或叹息，神采各异。

靠左和靠右的墙壁前各有一排柜子，柜子上有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的牌号。柜子开关之间，可见其中放着一卷卷竹简，上面缀着木制的吊牌。

刘婉暗道，想必这里就是账册存放之地了。她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圈周围的布防。此地是码头上各个帮派驻点的聚集地，帮派交错，人来人往，龙蛇混杂，然则除了门口两个守卫，这里并没有大张旗鼓地派人巡防。

杨颠风带她穿过账房进到后院，后院一排三间正房，当中那间会客议事，杨颠风带着她进了左侧书房。自己却拿着钥匙去了右侧房间，不多时，拿来几卷竹简过来。

他将竹简递给刘婉，“这上面都是去年漕运上的买卖结算，柔娘子先拿着看吧。”

刘婉一看这种流水账就脑仁疼，面露难色，“二当家，不知这卷账册能否带回去容我慢慢看？”

杨颠风断然拒绝，“不能。账册不能离开这座院子，委屈娘子每日在这里熟悉账目，哪儿也不能去了。”

刘婉只好拿出年幼时背书的决心和毅力，一边翻看账册，一边默默记下上面的地名和码头，别的暂时不重要，先把天罗地网宗的据点全部撬出来才重要。

杨颠风见她看得认真，不忘阴阳怪气地问，“上次我问娘子进到天罗地网宗来到底有何图谋？娘子尚未回答我呢。”

不待刘婉答话，杨颠风随即又阴恻恻地一笑，“娘子不会是觊觎这些账册吧。”

刘婉心头一震，面色努力挤出笑容，“那可不。”

这回轮到杨颠风瞪大了眼睛。刘婉半真半假地说，“二当家可要小心些，且把这些账册看紧了，我一介女流又体弱多病，外头风刀霜剑，想要立功出人头地怕是难，但二当家这位置不错，每日坐在遮风避雨的屋子里管管宗门内的诸般账目，动动脑子动动嘴，是份好差事，这不正适合我。”

杨颠风听罢，气得咬牙切齿，“娘子先把账册看明白再说吧！”

晚间刘婉忙将白日所见告知王戬，把她想去账房偷账册的想法也跟王戬说了一番。

岂料王戬却坚决不同意，“不行！太冒险了！他们连这间小院都派这么多人把守，账房重地岂会如此轻率，表面上只有一两个人看守是为了迷惑外人，只怕暗中有重兵埋伏。”

刘婉跃跃欲试，“账册是关键，这其中藏着天罗地网宗的许多底细。不取些出来，单靠我每日去背一点回来，要到猴年马月去了。”

王戬安抚她，“此事我已有办法，接下来你只需这样做。”

***

徐元与梁国扬州太守季念通信往来一事很快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颍川公和胡侯下了血本，又联络氐族大臣在朝堂上向魏帝奏报，王殷之等身在长安的汉臣也与徐元过从甚密，这帮汉臣聚在一起却与南面的朝廷有往来，似有二心。

魏帝震怒，当即要拿问一干人，朝堂上久历风云的汉臣也不是吃素的，立马根据对方话里的漏洞予以回击，极力辩解。此事疑点甚多，只有几封日常问候的书信而已，并无实质性的证据证明徐元意图不轨，也无法证明其他人牵连其中。

眼见双方剑拔弩张僵持不下，魏帝只好下旨，先免去徐元颍川郡郡守一职，由颍川公暂代。徐元与梁国扬州太守书信往来之事，着人查明后再做定夺。

虽未置徐元于死地，但颍川公接管了整个颍川郡，实权在握，欢欣自得。他高兴，替他办这件事的天罗地网宗自然就能跟着占便宜。刘婉和王戬所料不错，罗三想和颍川公交易的，果然是替官府运粮一事。

颍川地处淮水之滨，山明水秀，六畜兴旺，五谷丰登，这里丰饶的物产和粮食，每年都会将富裕的部分运往长安等魏国各地。

若能完全掌握朝廷运粮、运军械的路线，那便能掌握整个魏国的命脉。九剑门图谋不轨，焉能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先前徐元任郡守，他们只能通过颍川公的关系参与其中很少一部分，如今颍川郡全由颍川公做主，便要趁机攫取更多利益。

颍川公得意忘形，欣然应允将颍川郡运粮一应事宜都交由天罗地网宗来办。当然，这背后定然少不了丞相王殷之暗中运筹帷幄推波助澜，增加颍川郡的粮食调往魏国各郡县的数量，给予对方可趁之机。

一切按照计划推进，刘婉和王戬已经混入天罗地网宗一月有余，一个从账册中一个在码头上获得越来越多有用的消息，再与外面的麒麟密使两厢配合，有关天罗地网宗越来越多的真相浮出水面。

然而，天罗地网宗之庞大令人难以短时间内掌握所有底细，要想彻底摸清天罗地网宗这张纵横交错的大网，还差最后一步。

罗三得了替官府运粮这份差事，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番，未曾想很快便出了状况。一批明明给九剑门内据点的粮草兵械，在水路转运途中被官府接收官粮的人误领，官兵拆开后发现粮草数量不仅不对，还夹杂着兵械。

此事被当场揭破，幸得天罗地网宗码头上的人反应及时，破财消灾，花费大笔金银将此事摁了下来，并要回粮草兵械，将官粮安然无恙地送到目的地，方才消弭一场灾祸。

罗三为此事焦头烂额，急召几位当家的一起议事。

刘婉近来跟着二当家学看宗门内的账册，已经对宗内一些事略知一二，也能参与议事，提上一二句建议。

议事时，刘婉趁机献策，“天罗地网宗每日往来商货无数，官府运粮掺和其中，容易出现混乱和纰漏，可以将官府运粮单独考量，宗门对官粮的运送另定一套规矩，以示与其他商货区别，同时晓谕全宗门照做。”

罗三觉得刘婉言之有理，天罗地网宗过手的买卖极多，九剑门内的粮草兵械，天南海北的行商散户，如今官府的运粮又搅在一起，容易出岔子，弄不好反而像这次事故一般露了马脚。

于是着刘婉草拟了一套官粮运送该如何标记、装载、交接的新规矩。罗三看后十分满意，按刘婉的提议，将新规矩下发全宗门。

罗三派了人将新约定的规矩沿水路传至魏国境内各点，他不知沿路早有麒麟密使埋伏和跟踪，将他们交接之人、停留之地以及新规矩施行之处一一锁定。

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本来天罗地网宗在暗，麒麟密使在明，自刘婉和王戬突破了天罗地网宗的总舵，便扭转了乾坤，麒麟密使在暗中追查，将这张潜伏在魏国境内的大网拔出水面，让它暴露在光天之下露出真容。

尚沉浸在一派欣欣向荣的天罗地网宗，‘好事’也接二连三地降临。罗三因承运官粮一事再立一功，被提拔为名正言顺的天罗地网宗宗主。

议事厅内，几位当家的都在恭贺他高升。石头山，“自打柔娘子来投，我们天罗地网宗的喜事不断，要我说，柔娘子实乃福星降临。”

刘婉柔柔谦让，“都是罗宗主统领决策有方，哪里是我的功劳。”

杨颠风，“那是自然，宗主为天罗地网宗兢兢业业，若无宗主这些年殚精竭虑的治理，天罗地网宗如何能有今日，近来的这些好事不过是水到渠成罢了。”

罗三谦逊，“好啦！这岂能都是我一人的功劳，天罗地网宗是老宗主创立的，若无老宗主也不会有天罗地网宗，我不过是个帮忙管家的家奴，老宗主才是劳苦功高的奠基人。陈留郡的两番刺杀之事，也都是老宗主出谋策划，以我们这些后辈的资历和手段与老人家相比只能望其项背，今后还要仰仗老人家。”

刘婉先前不敢多嘴打听以免被怀疑，现在混熟了，便顺着话开口，“天罗地网宗立了大功，宗主既然高升，老宗主定也是有高升的去处，岂会和宗主计较谁的功劳大谁的功劳小。”

罗三点点头，“你说的是。九剑门连番损兵折将，下面负责带人执行任务的三、四、五、六，四位统领皆被杀，需得从新将人手组织起来，还要选拔新的统领，门内长老和左右二护法又各有任务，门主就将此事交给了老宗主，请老宗主出面统筹安排。”

于是几人一起道，“恭喜老宗主和宗主一并高升！”

刘婉，“秦宇接替徐元任颍川郡郡守，邀请了附近的氐人贵族大摆筵席。宗主高升，新老宗主交替，这等好的事情，宗门要不考虑也摆宴庆贺，让五湖四海的兄弟们都来一起热闹热闹，顺便也让宗主在宗门内立威。”

刮鱼林，“我们正有此意。虽说宗门内一应事务早由宗主在住持，现在名正言顺地全盘接掌，还是要和各分舵、各分点的兄弟们正式通告一番。”

罗三似乎心情极好，他平日里不大动声色，今日话也多起来，甚至主动道，“找人问了日子，中秋节这一日极好，就这一日在颖川城内，向阳码头上摆庆功宴。让黄河上、中、下游，黄河支流无定、汾、泾、渭、洛五水，淮水支流汝、颍、洧、渠四水，十二处分舵的舵主都来参加，其他分点的兄弟门若得空愿意来的，都可以来。”

无名火兴奋起来忘乎所以，“这么些年都没这么热闹过了，反正现在颍川郡是颍川公当家，我们就在码头上摆他个一百桌，到时候把颍川公和胡侯也邀请过来喝两杯！”

***

天罗地网宗中秋夜摆宴之事敲定，这是刘婉等人的计划之一。为得就是能让天罗地网宗各分舵舵主、牛鬼蛇神都能赶到颍川郡来赴宴，正好可以将这些大小头目一网打尽。

而经过刘婉和王戬在天罗地网宗内潜伏月余传出去的消息，麒麟密使综合青龙寺的密函，已将整个天罗地网宗的据点、暗桩一一摸清。

天罗地网宗在魏国江河湖水之上共一百单八家码头，拥有上百条大小船只，其中各分舵码头上都有存放粮草的货栈。最重要的一点，找到了他们专门制造箭弩的据点和藏匿兵刃的所在，分别位于辽西、渤海和琅琊三郡。

王戬又将颍川郡码头的情形画影图形，总舵议事所在的小院，账房所在，几处货栈都一一做了标注。

一场将天罗地网宗连根拔起的计划开始暗中布局。颍川郡内，徐元领命，暗中调集好兵马，整装待发，只等中秋夜宴，在向阳码头连同颍川公在内，将百桌宴上的一干人等当场全部缉拿。

与此同时，天罗地网宗的所有据点、货栈和船只已被全盘锁定，将与中秋夜宴同一时机，麒麟密使携麒麟令请当地驻军将其一举拿下。

一切准备就绪，只待万箭齐发。

今夜天罗地网宗摆宴，庆贺新宗主上任。码头上为这场宴席已忙碌了一日，一大早帮工们就在码头上摆下百余张案几。庖厨们造炉架锅，准备食材。一坛坛美酒被搬了出来，在四周堆成了一座座小山，等着今夜众人不醉不归。

罗宗主和几位当家的则忙着迎客收礼，寒暄应酬，茶水、小点、流水价地传来传去。码头上道贺之人络绎不绝，众人脸上堆笑，口中一番吹拉弹唱，这天罗地网宗立时变得天上有地上无。

仲秋气爽，天高云淡，圆月高悬。比明月更耀眼的是向阳码头上的灯火，四处火光通明宛如白昼。佳肴丰盛，美酒飘香，客人们一一入座，时辰一到，罗三最后登台。

罗三看着下面百余人俯首帖耳，阿谀恭维，甚是得意，一直绷着的脸终于松动，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暗中幸苦多年，终于可以走到人前，这天罗地网宗今后便是由自己做主了，再不要担心过于张扬，被老宗主忌惮越俎代庖。

他一心想着天罗地网宗要在自己手上蒸蒸日上，要胜过老宗主，要让门主对自己更为依仗。他心中对将来有了美好的憧憬和无限的期许。然而，他不知半个时辰之后，这片灯火辉煌将血流成河，他与他得力的下属将沦为阶下囚，他的憧憬和期许，连同天罗地网宗都将付之一炬化为泡影。

杨颠风看着台上的大当家，高兴之余也环顾了一圈今日来客，突然心中一凛，问旁边三位当家，“六当家呢？开席了为何不见人影？”

石头山，“哦，晌午过后，她咳疾发作，说不便待客，在房内休养。”

杨颠风心中有几分不悦，“这么重要的场合称病躲起来，成何体统！”

‘六当家’刘婉带着‘王戬’趁今日忙乱已脱离了向阳码头，此刻已与埋伏在附近的徐元以及其麾下兵马会合。

刘王二人朝徐元抱拳，“有劳府君了！”

徐元，“为颍川百姓安居乐业，乃元之职守。有幸得二位相助，孤身入得龙潭虎穴，还要多谢二位！”

刘婉，“府君客气！大战在即，婉另有要事，祝府君剿贼顺利！”

徐元，“也祝刘娘子此去顺利！”言罢，徐元一声令下，领兵朝张灯结彩的向阳码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