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雀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汉臣与氐将

刘婉到了北地，见识过中原之地这么多纷争纠葛，早不是刚出茅庐的天真少女，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内情。

汉人与胡人几百年的纠葛与仇恨，胡人与胡人之间的争夺与较量，失了汉王朝统治的中原成了一盘毫无凝聚力的散沙，更是一块人人垂涎的肥肉。

从前她虽然大言不惭地议论过师公身为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于氐人手下为臣，力挽狂澜平息胡族混战救中原百姓于水火，堪称一代英雄豪杰。

但到了此时，她方才真心体会起师公的不易来，要将这些霸道凶蛮不通教化又各怀心思的各族胡人凝聚在一起，维持一个安定稳固的中原，实非易事！

王戬看她面色凝重，知她心中所想，道，“颍川公此事，八成和颍川郡郡守有关，我想我们可以从颍川郡郡守身上下手。”

王戬，“你可知颍川郡郡守是位汉人。”

这一点倒出乎刘婉的意料。一郡之守极为重要，不同于京畿中的大臣，战时郡守可拥兵自重，几乎等同于小小的诸侯。魏国各州郡的长官几乎都是氐人，由汉人出任郡守，在魏国刘婉还是第一次听闻。

王戬，“颍川徐氏乃中原名望极高的世族，族中人才辈出，中原改朝换代两百余年，族中都有子弟为历代王朝中的重臣。徐氏树大根深，家财丰厚，二十多年前羯人的王朝崩溃，徐氏看准了形势，很快便携颍川郡投靠了魏帝，举家财支持魏帝平定中原。如今的颍川郡郡守就是现任徐氏家主徐元。”

刘婉，“这么看来，这几百年来徐氏才是颍川一郡真正的背后之主。世族在此地绵延数百年，势力深厚，也庇佑当地百姓。战乱来临时，他们也会想尽办法保全城安宁。”

王戬，“军侯也需要世族和百姓的支持，有这样名望与实力兼具的世族投奔，对于军侯来讲也是对他名望和实力的极大加成，更是一种荣耀，所以魏帝投桃报李，立国后一直让徐氏接掌颍川郡。”

“颍川毗邻淮水，此地富庶丰饶，颍川公封地在此，本该日子滋润腰包丰满。但明面上虽不像胡侯闹出殴打汉臣那样的风波，私下里风传，颍川公与徐郡守关系尚可，虽同在一郡，却甚少来往。”

刘婉，“能在豺狼当道，杀戮四起的乱世庇佑一城百姓安然求生，不遭战乱屠虏，徐氏一族不像是能与人轻易交恶之人。”

王戬，“初次听闻天罗地网宗的总舵竟然设在颍川郡，起初我也十分讶异，徐郡守治理一城有方，如何能让一个对抗朝廷的江湖门派在此地滋生。现在想来，银铃郡主的话是对的，不用再去查也能断定，细作一定是颍川公。若无他的手笔，天罗地网宗如何能在这里安然无恙地发展。”

王戬所料不错，刘婉隔了几日再见小煞，得到消息，颍川公确实与码头上的天罗地网宗内的人来往密切，且已暗中搜得诸般证据，证明他早已勾结九剑门。

刘婉又问了问关于颍川公和徐郡守的事，小煞说颍川公不喜欢徐郡守几乎是颍川郡人尽皆知之事，然则徐郡守从不敢招惹他。

刘婉听完消息后，又疑惑起来，徐氏明明对氐人统一中原有大功，徐元与颍川公应当互有好感才对，双方之间如何就结仇了呢。

王戬，“若你是颍川百姓，你如何看待徐郡守和颍川公？”

王戬这么一问，刘婉立即明了。“阿爷说当年胡族混战，百姓朝不保夕，每日惶惶不可终日，汉人多盼望有人能来解救他们，颍川郡的百姓真是命好福气大，能有这样一位郡守护佑他们在乱世之中免受刀兵之祸。若我是颍川郡的百姓，定然对这位郡守敬重爱戴。至于那位氐人贵族嘛......”

王戬，“颍川公秦宇当年随魏帝东征西逃，刀头舔血，氐人做了中原霸主，自然以为各族都该臣服，他到了此地，见汉人齐心唯徐氏马首是瞻，焉有不悦的道理。只是他比胡侯城府更深，明面上不与对方起冲突，只在暗中使绊子。”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与人之间的结怨，究其因都是一个利字使然。刘婉感慨，就算对方再和善，过去对他有再大的恩情，但凡涉及到眼前的利益分配，终是会产生龃龉。

王戬只是淡漠地道，“知晓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后，此事反而好办了。”

刘婉，“你又有何计策？”

王戬，“你可知，徐元是我义父你师公的知交好友。若给他们一个机会，能借徐郡守污蔑王丞相等汉臣通敌叛国，你说他们会不会上钩？”

***

自打天罗地网宗收了‘胡侯’这个买主之后，对刘婉这位假‘柔娘子’的信任剧增，态度也愈发地和善。她至少可以随意出入小院，再不受拘束。

她和王戬随之也摸清了小院的所在，这里离码头有段距离，好在路并不难找。毗邻河堤上有一条小巷，道两边都是各家修筑的货栈，顺着河堤沿着小巷一直往上走便能找到这间小院。

罗三尚未分派给她实质性的任务，她就每日都带着王戬去码头上小坐散心，在凉棚内偶尔搭把手，表现得并不过分热衷，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给总舵内的人留下了个好的印象，排除对她的疑虑。

但她这么做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方便跟在身旁的王戬，王戬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码头上凡过眼的账目、船只、对牌、别人口中的黑话，都能一字不漏地记下，夜里回去誊抄在布帛上，刘婉再偷偷翻窗带出去。之后自有麒麟密使综合一干消息，分析天罗地网宗在魏国万千水系中如何运作布点。

这一日，刘婉正欲出门，罗三派人来请。进了议事堂，罗三和四位当家早等在堂中。

罗三语气略微轻快地道，“娘子所献二宝已呈上去，门主对那卷《铸剑谱》十分满意，此乃不可多得的铸剑法集合，对我九剑门铸造兵刃大有助益。此番立下大功一件，门主对宗内重重有赏，还要多谢柔娘子！”

刘婉，“大当家客气！”

那杨颠风虽不会拳脚功夫，却贯会溜须拍马，“门内先前连番受挫，但大当家一出手，先在陈留郡让那帮麒麟密使吃了亏，又让王殷之栽了个跟斗，接着收买了一员朝廷大将，如今又献了《铸剑谱》，大当家的高升指日可待！想来不日便是名正言顺的天罗地网宗宗主了。”

刘婉听杨颠风如是说，才知上党郡一案是天罗地网宗的手笔。且听起来，罗三并非天罗地网宗真正的宗主。

罗三摆摆手，只道，“如今我已全盘接手天罗地网宗，升不升都无所谓，不过门主已经允我为代宗主了。”

刮鱼林也恭贺道，“大当家距离成为真正的宗主只有一步之遥了！恭喜恭喜！”他言罢，无名火和石头山随即跟着恭喜罗三。

刘婉听得不动声色，听他们几人所言，那阿柔的猜测应当是对的，她认为罗三是傀儡，天罗地网宗真正的统领另有其人。

这么看来，罗三急于求得‘河清海晏’剑和《铸剑谱》立功，是为了让自己升任真正的宗主之位。那罗三背后之人到底是谁呢？

刮鱼林言罢，石头山又喜笑颜开道，“今日还有一桩喜事，一并要跟宗主禀报。”

石头山道，“昨日我们在码头上抓了一位梁国来的商人，你们可知这位梁国来的商人是来找谁的？”

石头山本就是个急性子，不待别人追问，自己立马和盘托出，“那位梁国商人是专程来找徐元的，我们还从他身上搜出了梁国扬州太守季念写给徐元的信，只可惜这信上只是一些家常的问候。”

“我们对那厮严刑拷问了一番，那商人只道是个帮忙传信之人，其余并不知情。但他又说不止一次帮二人传信，徐元与季念这些年一直有书信往来。”

魏国的官员与梁国的封疆大吏有书信往来，很难不让人猜测这背后的居心，加之徐元又是个汉人。

杨颠风顺嘴道，“季念出自荥阳季氏，荥阳毗邻颍川，季氏与徐氏交好，季氏又是二十年前才南下逃到梁国去的，两家未曾断了联系，说不定只是好友间的往来。”

无名火，“话虽这么说，可徐元是朝廷高官一郡之守，竟不知避嫌，很难说他别有居心。”

石头山，“徐元毕竟是汉人，说不定也对这位氐族的魏帝不满，不如也像胡侯一般找人试探试探，搞不好又是一位我们九剑门的盟友。若能与徐元这样的一郡之守联手，不愁不把魏帝老儿的天下给他掀个底朝天。”

他说罢，无名火便跟着赞同，罗三沉吟不语，杨颠风却转过脸来，看向刘婉，笑得有几分贼兮兮地问，“这件事柔娘子怎么看？”

刘婉心知，那位所谓的‘梁国商人’是麒麟密使放下的一味鱼饵，这些所为与季念来往的书信早就呈禀过魏帝，根本是伪造的，就等着这帮人咬钩，眼下正是她推波助澜的好机会。

于是缓声道，“徐元忠心仁义的名声在外，此人看起来不像是能轻易被九剑门收买之人。不过与梁国扬州太守通信一事，可大可小。若是我，我会好好利用此事做文章，为天罗地网宗争取利益。”

五人听她所言，顿时来了兴致，纷纷看向她。刘婉，“据说颍川公秦宇与徐元向来不睦，胡侯近来又与颍川公走得很近，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此二人都是魏帝从前麾下的将领，这些氐将反感汉臣也非一日两日了。”

“若是拿这个消息与颍川公和胡侯做利益交换，让他们以此告发徐元通敌叛国，再栽赃王丞相一把，帮这帮氐将扳倒他们讨厌的汉臣。这件事会不会更有用？”

刘婉只能点到为止，因为她要假装对颍川公是九剑门内应之事并不知晓，且天罗地网宗与颍川公到底有哪些交易，是否可以更进一步，皆不在她的掌控之中，她只能点出与颍川公做利益交换。

果然，她的提议得到了罗三的肯定，“甚好！没想到娘子颇有谋略！”

刘婉谦逊道，“宗主过誉了！”

罗三想也不想就干脆利落地下令，仿若势在必行，“刮鱼林，就按照六当家的提议去办。找到颍川公，以我们能帮他除掉他的眼中钉徐元为条件，帮我们天罗地网宗争取最大的利益，我们天罗地网宗要什么，无需我再言明了吧。”

刮鱼林，“属下遵命！”

接着他又对杨颠风道，“娘子进我们宗门内也有些时日了，还未完全熟悉我们宗门内的诸般事务，娘子也不大适合到码头上去风吹日晒，有空让二当家多教你看看账簿。”

刘婉，“谢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