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宁儿回到房里已快到酉时。整个东侧屋冷冷清清,门一开,熟悉的清冷气氛扑面而来,让昏沉的头脑有了一瞬的清醒。
他疲惫不堪地靠在门框上,闭目仰头舒缓着紧绷的头脑。几天的疲惫加上在前院这一整天各种状况的冲击,让他整个人都处在虚浮和浑噩里。
从几天前得知向云柳出事到现在,震惊与悲伤其实很快就过去了,后面就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的麻木与茫然。
就像这个房里的陈设,还是四年前刚新婚时的样子,床柜桌椅成色都很新,几乎看不出使用的痕迹。人人都说几年过去还能这么新,是因为他这个少夫人有个别人没有的爱好,就是喜欢亲力亲为自己动手扫除,而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他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睡不着的时候所能做的唯一的事带来的结果。
对面屋子响起一阵吵闹,女人的哭声混着骂声隔着窗纸传进来,比在前厅被打时的委屈凄惨更多了几分愤恨恼怒,扯得耳膜一跳一跳地好像揪着根线似地躁。卫宁儿不想听,可那些声音蚊虫似地朝他耳朵里钻。
而后,身后的房门被敲响,“少夫人,少夫人,少夫人开门哪,淘春还在后面呢。”
是他的丫鬟淘春,在前厅伺候完事后跟在他这个少夫人身后走的,结果这许久才到门口。
卫宁儿仍旧闭目靠在门背后没理她。往常淘春敲了两下没得到回应,或者一看卫宁儿关门就当没她的事,这会儿早就转头跑院门口找小厮聊天去了,今天倒是锲而不舍敲个不停。
卫宁儿被身后不断震响的门板吵得昏沉的头又丝丝钻痛起来,终于咬牙跨前一步去了床边坐下。淘春顾自开门进屋,“少夫人可算开门了。”
看一眼他闭目扶额的样子,殷勤道:“是头痛吗,也是,哭了这一整天。淘春给少夫人拧个帕子来。”她边说边动,又哗啦开门出去了,不一会儿就手脚麻利地从院里独立的伙房端来一盆热水,拧了帕子给卫宁儿双手递过去。
卫宁儿躺着不动不说话。淘春自说自话地自己动手展开了,“给少夫人敷下眼,消消肿。”
卫宁儿实在没力气,干脆由着她安排。
淘春是他与向云柳成婚伊始才被指派到他身边伺候的,很有几分机灵劲,初时干活倒也勤快。可是自向云柳带回姨少夫人王氏之后,淘春慢慢就变得不那么有劲了。特别是与伺候王氏的丫鬟掬夏认识之后,就连人都开始沉默下来,喊“少夫人”的时候都少了很多。
在王氏生了昊儿,伺候那边的丫鬟除了掬夏外又多了饮秋和醉冬之后,淘春在东侧屋干活的及时度和勤快度都刷刷下降,摆烂摆得对面三个丫鬟不知该羡慕她事少清闲好,还是嘲笑她不知何时就会被赶出大少夫人房里的好。
卫宁儿自然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反过来他很是同情她。是的,即使是丫鬟,也是分三六九等的,丫鬟眼中的丫鬟自己自然也是。
跟着他这样一个被丈夫冷落厌弃得谁都看得出来的少夫人,淘春自然不会觉得自己比伺候得宠又生了儿子的姨少夫人的丫鬟们高级。
不过今天淘春这个态度变得也太明显了,就是他此刻这个昏沉的头脑也能想出来是怎么回事了。
对面又响起哀哭声,一音转三调,恨不得绕梁三日那种。卫宁儿皱起了眉头。
淘春变换着角度将帕子在卫宁儿眼睛上轻柔按压,“少夫人用不用塞两朵棉花进耳朵里?今日对面那位可有得嚎呢。”
看卫宁儿沉默皱眉的样子,淘春当然知道这位少夫人跟自己其实从来不交心,于是又小心地把自己嘴边差点涌现的一朵笑容给扯灭了,换了淡然正大的语气,“少夫人不用理,也就这两嗓子的事,以后啊,就是这两嗓子也没人听她的了。”
想了想,又实在忍不住那个大仇得报的劲,当然也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只是稍稍压低了声音,“淘春刚才在院门口看到掬夏她们,都躲得远远地在门口抖着呢。一个个愁云惨雾的,约摸是怕西侧屋待不长了……”
卫宁儿实在没力气去想丫鬟们之间的明争暗斗和她们对于自己和他人前程命运的看法。但淘春跟在他身边两年多,没因为伺候他这个大少夫人而面上有光,反而被他连累得在其他人面前抬不起头,就连如今的扬眉吐气都姗姗来迟,让他在如此疲累的情况下还是想说两句提醒她一下,“年后家里就要改行,以后哪个屋人都不会多。有这功夫看别人笑话,不如多想想自己的出路。”
淘春立刻就默然了,就连手上的动作都跟着停滞了。她虽然不是向家庄刚置办时买下的新丫鬟,但到向家的时间也不算很久。而且凭她过去这个时常摆烂偷懒的态度,年后能否留下来确实是个未知数。
淘春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寡言少语,日常淡漠得像空气的少夫人,这一刻像是两年来第一次在跟她交心。
她犹豫着将凉了的帕子从卫宁儿脸上取下来,在水盆里甩了甩又拧干,再次覆上卫宁儿的眼,“谢谢少夫人提醒,淘春是也发愁,家里父母年纪大了,阿爹还常生病,弟弟妹妹又多,要是再转去别家主子那里,也不知道能否还能赚到现在的佣金贴补家用。”
她妥帖仔细地将温热的帕子熨遍卫宁儿的眼周,看看那张因休息不足而显得苍白干燥的脸,“少夫人这些年来一直对淘春照顾有加,淘春想一直留在东侧屋伺候少夫人,还请少夫人到时替淘春说句话,淘春感激不尽。”
她轻声细语地求恳完,便仔细察看卫宁儿面上的神色。但是那张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也没有动,似乎是睡着了。
过去很多时候卫宁儿不置可否的时候,淘春总是按着自己的想法猜一种方便做的顾自去做,反正猜错了那就等着卫宁儿纠正,卫宁儿没提那就是猜对了,往后一直照做就是。
就像卫宁儿没让她做事,也没让她休息,她就自己去休息,有事卫宁儿自然会叫她,不叫那就是卫宁儿让她去休息。
所以面对别屋丫鬟的质疑或管家的责骂,她总是理直气壮地把她猜的卫宁儿的态度拿出来应付,反正卫宁儿也不会戳破。就这么着摆烂了两年多,愣是没人能拿她怎样。
她当然知道是自己暗里替主子做了这些“吩咐”和“安排”,但习惯成自然,自然慢慢又成了理直气壮,从来不会觉得自己在没奔头之下其实还有危机。
但此刻她忽然感受到了这个危机,而这个危机恰恰是自己制造的,掌握着这个危机的消隐或爆发的又恰恰是这个让她做主了无数次的主子。
淘春不敢再说什么,轻手轻脚地取下卫宁儿脸上的巾帕,拉开床上的被子轻手轻脚替卫宁儿盖上,然后端了铜盆轻手轻脚出去,随后轻手轻脚守在房门口竖起耳朵听宣。
主子就是主子,什么时候都是主子,何况这位主子守得云开见月明,眼看着就要熬出头了。
等门口的动静消失许久,卫宁儿才睁开眼。面上巾帕的温热已经散去,这会儿只剩下干巴巴。
淘春还是太简单了,想着今日一过,他这个前少夫人又可以续上少夫人的命,唱一曲改头换面苦尽甘来的戏码。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样的戏码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因为不是听戏的不对,而是他这个唱戏的自身有问题。
他不是女人。
仅这一条就让他的丈夫在新婚夜后对他退避三舍,再也没有踏进他的房门。这座宅子这第三进里他能占个东侧屋,仅仅是因为父母之命,因为他头上向家少夫人的这个名头。
而这个东侧屋,向云柳从来没踏进来过。之前在向家老宅的新房里,他也只跟他相处了半个晚上。只半个晚上,就看清了他的真身,从此远离。
可他也不是男人哪!
然而向云柳一见到他那个小小的跟自己一式的多余物件就否定了他的一切,根本不愿意看看他身上同时存有的女人的东西。
卫宁儿错愕过,痛苦过,失望过,醒悟过来这可能是祖辈之间在托付与交接他的终身之时可能出了纰漏的同时,也明白了,就算不是纰漏,这也是无法避免的结果。因为他寄人篱下,因为他别无选择,因为他是一个孤儿。
而这里,也不是阴山背后他从小生活的世外桃源。这里有男人,也有女人,而他是个兼而有之却两边不靠的人。他应该牢牢守着自己身体的秘密,以女人的身份生活在男人和女人共同的世道里。他应该在交付自己之前,与他的夫君先结下深厚的情意,以备让他在看到真正的自己之前就能够爱他疼他怜惜他,而不是让他只看到他第一眼就彻底打翻之前所有美好的印象,而决绝地离他而去。
可他明明也是那样做的,从六岁来到这个家,他就在为成为一个好的向家人努力,后来知道自己要成为向家大少爷的妻子,而努力向他靠近。他跟着他念之乎者也,学着他食不言寝不语,照着他希望他成为的样子而学习女红针织琴棋书画,变得端庄淡雅曲径通幽。
可是这些努力在洞房夜彻底化为乌有。
后来,在看到向云柳身后那个婀娜妩媚娇美丰腴的王氏时,他才觉得,也许祖辈的纰漏还不是最终造成眼前这个结果的直接原因,更可能的是他自己出了纰漏——他并不真正知道向云柳喜欢什么。
向云柳自己就端庄淡雅曲径通幽,何必要他再来一遍?可是向云柳喜欢的婀娜妩媚娇美丰腴,他也实在不会,过去不会将来不会,现在,在王氏面前,就更不会,只剩自愧不如和自惭形秽。
而向云柳,也许是父母之命,也许是对他最后的一点体面,总之,这些年来,外人只知他被向云柳厌弃,而为什么被厌弃,从未有人真正知情。
这也许已是他的丈夫留给他和与他过去十三年在同个屋檐下一起长大的情意最大的回报。
眼角干干热热,像要流泪,但泪泉似乎已经干涸,再也流不出什么,只剩一腔左冲右突的难过。
卫宁儿掀开被子起身,连披风都没穿,就快步出了房门。
到正堂的时候道士们已去偏厅用膳,灵堂里这会儿人不多,只有管家和几个下人守着,还有一个自动要求留下来守夜的向云柏。
喘着气的卫宁儿头上落了一层薄雪,身上的细麻布孝衣将整个人裹得像个冬夜单薄的月影。只是这道月影此刻正在发红颤抖,明显不似往日的苍白淡漠了无生气。
听到脚步声的向云柏一回头,就看到这样一个卫宁儿,他讶异又沉默地站起来,正想招呼,卫宁儿却像没见到他一样失神地走向灵堂前向云柳的棺木。
他像那天刚得知向云柳身死时一样的震惊且陌生地看向棺木内的人。向云柳遮面的白帕自从白天向云松掀开之后就一直没盖上,此刻一眼入目的仍是那张满面伤痕额顶“贼”字的脸。灰白浮肿的面容衬着暗紫乌黑的伤口,在夜晚摇曳的灯火下显得特别触目惊心。
卫宁儿那腔子被风雪牢牢紧裹的憋闷难过就在这种触目惊心之下像被点燃的炮仗一样冒着星星点点的小火花,终于爆发了。
“夫君,云柳,向大少爷,向大公子,”他喃喃地说着,随后又低低地笑出声来,“你说你,怎么会弄成了这样……”
“你说人要素净体面,不得脏手污面;你说人要早起早睡,不得贪食贪杯;你说人要梳洗装扮,不得衣带松解;你说人要身端行正,不得偷盗□□……可是你看看你自己,成了什么样……”
他扶着棺壁摇着头笑出声来,“你嫌弃我,厌憎我,你现在会不会一样嫌弃厌憎你自己?你看看你,怎么成了这样?”
他愤怒地质问着,棺木内的向云柳却仍是一动不动,如同过去四年里无数次看到他的时候那样,即使面上带着与别人说笑后残留的笑,转头看到他时,那笑容也会吝啬地瞬间收起,生怕一不小心施舍给了他这个觊觎的贼,会恶心到自己一样。
无情的嘲笑之后没过须臾,心头巨大的悲伤与心痛已转瞬袭来。这个时候才发现,那些气恨的讥讽背后,更令他难受的是他依然不忍看着嫌弃厌憎他的人自己变得面目可憎,活成了个读书人中的败类与笑话。
卫宁儿的笑声变了调,慢慢转成了痛哭与控诉,“你为什么成了这个样子啊,我恨不得你永远不回来,也不想看到你成了这个样子……”
“你成了这个样子,却还是那么冷心绝情,走都走得那么远,死都死得让我不敢认……向云柳,你听到我在恨你怨你嘲你讽你吗?你知不知道,其实你蠢透了,你不识人,不识己,也不识心……”
他不断地絮叨着,控诉着,将双手邦邦地捶在那厚实的乌木棺材壁上。最后他失了力气,转身靠着棺木慢慢地滑坐下来。
“向云柳,天一亮,你就要埋进地下,安心沉睡了。你终于不用看见我了,我卫宁儿也是,再也不用看你的脸色了。人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你我之间,不是兄妹,也没做成夫妻,这十七年,生生白过了。”
“这几年来,我时常想,若是不做夫妻,你我之间一直是兄妹,那该多好!你一直是个好哥哥,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荷儿……也怪我,若是早知道你过不去那道坎,当初就该提出来你我只做兄妹,也免去你背上父母之命,也免得你厌我憎我,害你我一夜夫妻做成仇……”
他头靠着向云柳的棺木絮絮地说着,弯着双腿抱着自己的手臂,像婚前曾经幻想过许多次的婚后甜蜜时光一样。而那时,为向云柳的“男女授受不亲”和同在一个屋檐下有婚约的男女不得过于亲近的说法所阻,他从未与他有过如此亲近的时刻。
没想到,在他与他阴阳两隔已然死别的时候,倒是有了这样的机会。
下人们早在他进来后没多久就退下了,向云柏也在他进来一会儿之后安静地退去了旁边的偏厅。此刻灵堂里只剩下坐着的他与躺着的他,在享受这一世少有的也是最后的相处时光。
他安静地流着泪,絮絮地说着,从小时候到成年,从婚后到现在,间或控诉着,或依然止不住地双肩抖动地哭泣着。
向云松步入灵堂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终于装盘上桌,艾玛累死我了,洗洗睡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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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泣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