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一脸冷沉,当作没听见从他身边顾自走向饭桌,坐在梅娥旁边的位置上。
毕竟是向云松的娘,回来又还没打过照面,卫宁儿见秦氏过来,站起身来喊了声“婆婆”。
秦氏自然充耳不闻,顾自坐下。
秦氏身后的向云柏扶着向云松的胳膊,小声道:“二哥,吃饭。”
向云松知道先前的事情变故太大,秦氏余气未消,横竖他这次来讨不到好脸色,也就作罢了,回到卫宁儿身边,拍拍她的背,两人一起落座。
气氛一时沉默。稍后向老夫人开了口,“孩子们难得回来一趟,不要弄得大家都不开心。又不是小孩子了,还得人人围着你转,一遍遍哄你。”
她语气平静,言谈间并无责怪之意。秦氏却撇了嘴角,半是冷淡半是嘲讽,“婆婆说得真轻巧,横竖他们来看的是你,对你言听计从,婆婆自然开心顺意,哪管别人喜怒哀乐。”
向老夫人见她话说得越来越见骨头,也不禁皱了眉头,但却没开口。只是旁边梅娥忍不住,“人家对你以礼相待,是把你当长辈,当了长辈就别无理取闹自讨没趣。”
“梅娥,别说了。”向老夫人飞快道,随后捏起筷子招呼着,“吃饭吧。”
梅娥端起她的碗,抬手伸向汤匙正要给她盛一碗,秦氏抢先把勺子捏过来给自己盛汤,边盛边凉凉道:“是啊,下人都上桌了,还教训起了主人,我这个向家的夫人也的确当不下去了,哪天给扫地出门了也不稀奇。”
话说到这里,梅娥的手就僵在半空,随后把碗顿在桌上,脸色当即不好看了。向云松皱了眉头,对秦氏道:“娘要说难听的给我听,我也没说不听,但你为难梅嬷嬷这就没道理了。梅嬷嬷早就是向家人,你这样说太过分了!”
向云柏此时站了起来,向右边扯扯向云松的袖子,“二哥你少说两句,”又朝向左边的秦氏接过她手里的汤勺,“娘,我给您盛汤。”
向云柏努力端水,试图消弭这场饭桌上的争斗,但这个时候向老夫人终于忍无可忍,“好端端的日子过了也有半年了,到今天又来犯老毛病,你这是跟谁过不去?梅娥是我的亲人,在向家的年月比你长得多,我从来没把她当下人,到了今天,也不许任何人把她当下人。”
她这么一说,向云柏给秦氏盛汤的手倏然慢下来,不知道该不该继续。
秦氏继续冷笑,“那是,能主子往死里掴的下人,可不比主子还主子吗?”
“娘!”向云松听不下去,秦氏这行径已脱离阴阳怪气的范围,直接冲着吵架对呛而去。
向云柏也停了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无所适从。
“秦永芬,”向老夫人神色没变,但口气冷沉淡漠,“你我婆媳相称近三十年,我不想到了今天仍然要端着婆婆的架子给你立规矩,也不愿把你当作刻薄凶恶之人看待。我更相信,你是因为对松儿有气,才胡乱发作。”
“有福之人,须得看到自己手里的东西。你怪松儿不听你的,嫌宁儿不如造作小人会来事,可真正记挂着你来看你的还是他俩。”
秦氏不作声了,但面上神情依然不见认同。
向老夫人看看对面坐着的向云松和向云柏,“你失去了一个儿子,没有了过去养尊处优的生活,但老天又给了你一个儿子,乖巧懂事,还竭尽全力想要补偿你,你也该知足了。”
秦氏依然语带嘲讽,“好话歹话都让婆婆说尽了,还不容儿媳反驳半句,儿媳佩服。”
向云松简直看不下去秦氏这阴阳怪气目中无人的样子,还都是朝着向老夫人,这在他从小到大,真是见所未见,“娘,你到底怎么回事?能不能对祖母放尊重些?你有气有不满,直接冲我撒出来,别迁怒旁人行吗?”
秦氏把眼睛瞪向他,“你祖母都没说什么,要你跳出来教训你娘我?辛亏我早知道你这个儿子我白生白养了,不然一时之间真能被你气死!”
又是那套说辞,向云松无语皱眉,“你这是什么话?你……” 眼看他又要对呛,卫宁儿在桌子底下扯扯他的袖子示意他别开口了,不求与秦氏和睦相处,但求别在饭桌上起冲突,太难看了。
不止她,实际上向云松的话说到一半就被向老夫人制止了,“松儿,别说了。我的确没说什么,你也不必替祖母出头。”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语气里先前对秦氏的冷沉淡漠散去,“好叫你得知,三个月前,我已做主,让你母亲与柏儿母子相称了。这次适逢中秋团圆,过两天咱们就弄个仪礼,一家人好好吃顿饭,把这件事办了。”
先前向云柏那几句“娘”尚回响在耳边,向云松早已猜到这个情况。向老夫人神情端整,含着平实的温和与耐心,让向云松适才被秦氏的言语激起的气就像雨中的一点野火,忽闪了两下就灭了。
他“是”了一声后闭了嘴,承认相比向云柏对秦氏的宽慰劝解,他这个亲生儿子确实做不到。做不到那就推位让贤,他从来不是会嫉妒的人。
向老夫人又转向秦氏,“秦氏,这么多年来,无论你对我这个婆婆有多不满,我也知道,在柏儿这件事情上,我做得合你心意。既然如此,看在你如今生活无忧,还有柏儿侍奉左右的份上,能否放下一些对松儿的指责和埋怨,好好把这个中秋节过了呢?”
这几句话好像说到秦氏心里,她神情转了转,将嘲讽与不服敛去大半,“婆婆好学识好见解,儿媳无话可说看,只能遵命。”
话说得不情不愿,但总算不再夹枪带棒,向老夫人也不与她计较,“吃饭吧。”
梅娥听到她这句话,才冷冷撇了秦氏一眼,把汤勺拿过来,给向老夫人盛了碗汤,又给她递过饭,这才开始吃饭。
看对面向老夫人身着布衣,满面皱纹仍平静吃饭,不时微笑着赞几句卫宁儿手艺的神情,向云松心里不是滋味极了。
之前有想过秦氏因为他一力贷出家产的决定而迁怒向云柏,会闹他折腾他,但从未想过秦氏闹与迁怒的对象居然是向老夫人,反倒是向云柏得了秦氏的欢喜,对她还有了几分影响力。
想到向老夫人这么大年纪天天围着锅台转,还要被秦氏阴阳怪气地怨恨,他就内疚不已。当时做那个决定时,只想过要怎么保证几个老人衣食无忧有病能看,还真没想过其他。
被这些想法一缠绕,他没了胃口,吃饭也沉着脸。倒是向老夫人,不知是否看到他兴致不高,开始询问他种田地种种,对新米的口感赞不绝口。
只不过,她赞一声,秦氏就非说一句向云柏种出来的口感才是真好,这种看着白胖的米饭也就是卖相好而已。
向老夫人只作没听见,又问了卫宁儿种菜的种种,卫宁儿也笑着一一作答了。向云松仍然不太高兴,卫宁儿在桌下拍他的腿,让他好歹收起自己的情绪,让向老夫人安心。
向云松再次看向向老夫人一脸的沉静喜悦,发自内心的样子,也明白对她最好的告慰就是好好过这个中秋节。当下也就收起被秦氏气到的心情,把这半年来从做木工到清洗枯井,到种稻谷棉麻,到成立绣庄并买下二十亩小茶园的事细说了一遍。
向老夫人果真被他俩这一系列的决定和各种经历所打动,眼神中欢喜之外,还蕴满激动,甚至眼眶都潮湿了,她双手合十喃喃向天祷告,“崇朝,九霄,南山,你们听到了吗,松儿和宁儿,已经在溪口村安顿下来,并且开始他们的奋斗了。我就知道,他们不会让我失望,也不会让你们失望的。你们在天上,一定要好好保佑他们,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向老夫人礼佛多年,从前也会有各种祷告,但那时候不是逢年过节时写在黄表纸上的各种祷文,就是祭祀烧纸时的祝颂,没有像这样接地气的口头许愿。她越来越像个扎根土地的老人了。
向云松给向老夫人掰了一只荷叶烧鸡的鸡腿,放进她盛菜的碗里,“祖母,尝尝我的手艺。”向老夫人连连道好。
剩下一只鸡腿,向云松掰下来还是放进秦氏的菜碗里,也没说话,就是那么一放,不做客套。
结果秦氏嘲讽的声音即刻响起,“哟,我也轮得上一只鸡腿啊?”她夸张地看看桌边众人,“就怕吃下去不消食……”
话还没说完,就见向云松劈手把鸡腿从她碗里抢回来,丢进卫宁儿放菜的碗里。
秦氏没想到他能做到这个样子,顿时气得又要开口,向云柏连忙给她撕下一大块鸡脯肉,“娘,这荷叶烧鸡啊,跟一般鸡不同,鸡脯肉才是最吸收荷叶和莲子红枣的清香的,我跟二哥从小吃到大,最清楚不过。不信娘试试。”
秦氏让他这几句话说得很是受用,夸张地夹起来吃了,“还是柏儿实诚,这鸡脯肉是真不错。”
向云松知道秦氏是非跟自己明争暗斗到底了,干脆也就听而不闻了,反正她只要不去闹向云柏,不去针对向老夫人,不去指责挑剔卫宁儿,他这个偶尔回来一趟的亲儿子,皮糙肉厚地,这种唇枪舌剑受着就受着吧。
卫宁儿看着菜碗里那只鸡腿不动筷,向云松把鸡腿又丢进她的饭碗里,“吃。”
横竖这两母子打算斗到底了,卫宁儿实在不想站队,但向云松的性子,她中立就是站秦氏的队,定然不会让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
想到这里也就豁出去吃相难看了,干脆地用筷子戳下鸡腿上的肉吃起来。向云松这才满意。
那边秦氏的脸色自然难看起来,向云柏连忙给她夹了几筷子卤肉,又说了几句好听话,才把她安抚下去。
吃过饭,卫宁儿在梅娥帮忙下收拾了碗筷,就把带来的鞋子取出来分给众人。四双都是布面鞋子,鞋底比一般的布鞋厚实,鞋面布也比普通布鞋多一层。向老夫人和梅娥的是褐色布面带绣纹的,向云柏的青色无绣纹,给秦氏的是一双暗绿带绣花的。
向老夫人和梅娥、向云柏都很高兴,直言秋凉了就能上脚。向云松一来就跟秦氏把关系搞僵了,本来卫宁儿还指望他能帮着给秦氏,这下只能她自己给了。
她把鞋子双手递到秦氏面前,“这是给婆婆的。”
秦氏坐着,眼皮朝那鞋子抬了抬,掀起一边嘴角正要挑剔什么,向云松已经走到旁边,眼睛盯着那双鞋,“不要直接说,我立马带回去。这鞋在万记鞋庄售价两百文,刨去布料本钱和工费,能净挣七十文呢。”
秦氏架子没端成,没了挑剔的机会,又不甘心真就不要这双鞋子,顿时感觉下不来台,“你这什么态度?”
还是向云柏又眼力见,连忙接过卫宁儿手里的鞋子,“谢谢嫂嫂,我代娘收下了。”
秦氏拿眼嗔怪地白他一眼,“多事。”
向云柏一吐舌头,笑嘻嘻道:“是是,我多事我多事。”
看得向云松一阵五味杂陈,曾经这些哄人的手段都是他会的,现在却是一招都使不出来,倒是一向口讷的向云柏继承了他的衣钵。
几人又坐着聊了一会儿,多数是向云松说着溪口村的生活和生意,向老夫人仔细地听,偶尔插嘴问几句,最后鼓励他们。而秦氏负责在旁边吹冷气说风凉话,向云松则是回怼不停,向云柏负责和稀泥。卫宁儿只能硬着头皮自曝其短,努力开辟新话题。
她自己都没想到有一天会担任这种打圆场的任务,真是太考验心智了。
秦氏怼不过向云松,也就只会把气撒到她头上。这个情况她不是没预料到,只是到了睡前切身体会到时,才觉得真是有些麻烦。
向云柏家格局跟向家祖屋类似,只是他家在三间瓦房的东侧,还有朝西的两小间厢房。这两小间厢房原本用作堆杂物,年初向家三个老人搬过来后,向云柏把向有余夫妇住过的东屋让给向老夫人和梅娥住,他自己的西屋给秦氏住,他自己则搬到东厢房睡。
此番向云松带着卫宁儿来省亲,也就只能跟着向云柏挤到东厢房,而让卫宁儿跟秦氏住到西屋去。
没想到要跟秦氏同一张床这样地近距离相处,卫宁儿也只能认命。向云松好像看出她的烦心,在她进房前拉住她的手, “放心吧,我娘肯定不会放过你,你该吵吵该怼怼,别把气憋在心里。怼不过就叫我,我帮你怼。”
这可真是个“好”儿子,卫宁儿心里大大地一暖,朝他一笑,悄声道:“知道了。”
她进了房门,向云松也朝向云柏的小厢房走去。向云柏的床很小,他在地上铺了张席子,把床让给向云松。
两人躺在一头,看着窗外已然很圆的月亮,一时无言。
“二哥,”过了一会儿,向云柏转头看着向云松,“祖母说的事,事先没告诉你,你会不会生气?”
向云松反应了好久才明白向云柏说的是与秦氏母子相称的事,他笑了,朝下看看向云柏,“你觉得我会生这个闲气吗?”
“二哥,”向云柏心里一动,想说什么又一时找不到词汇,也一时无从判断向云松的真实态度,“你……”
向云松摇摇头,“你二哥我早就把你当亲兄弟看,你跟我那个老娘能母子相称,这不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吗,我怎会生气?”
“二哥。”向云柏露出笑容,向云松这话让他心里松快好多。
“不过云柏,我反而比较担心,你会被你这个娘当作趁手工具给掌控了,你什么都得听她的,逃都逃不出去。”向云松不无认真地道。
向小哥卫小嫂回老家吃的第一顿团圆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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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 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