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宁儿慢慢伸出两只手去,接过银票和散钱时沉甸甸的感觉从手上传递到脑海里,从小到大都悬在喉咙口的心,在这一刻终于落回了腔子里,心安理得的感觉油然而生,安稳,踏实。
“我挣的。”她复述着,好像在又一次告诉自己。
看着她从不敢置信转为欣喜动容,秀气的瓜子小脸上一双不大不小的内双杏仁眼里透出的光,向云松的心一下子就被击中了,脑海里迅速浮现当年七岁的卫宁儿专注吃甘蔗的情景。
冬日的夕阳里,扎着两个丫角的小女孩两手端着段甘蔗,像吹笛子一样横着啃,一脸的认真投入,就连脑袋上平时两个总是迎风抖动的丫角都不动了,整个人都沉浸在甘蔗之中,小脸鼓鼓的一动一动,看着像只虔诚的小松鼠。
那时他看得有趣,忍不住就笑出声来了。小松鼠发觉了,停止了啃甘蔗的动作,就连嘴里的都不嚼了,皱着小眉头看过来。向云松赶忙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巴,笑眯眯冲着她喊,“你吃,你管自己吃。”
小松鼠很警觉,看着他的笑仔细地研判着,寻找他嘲笑她的证据。于是向云松赶忙放下手,举起手中的甘蔗学着一样的吃法大啃了一口,怕她不信又连啃好几口。小松鼠终于放下戒心,继续埋头啃甘蔗。
此刻的大兔子就跟当年的小松鼠一样,从他那里得到肯定后,就安心地沉浸入自己的世界里,欣喜,满足。
而他也跟当年给她另一段甘蔗一样,把另几个半匹布从大布袋里取出来,“还有这些,也是你挣的。”
卫宁儿不明所以。向云松看着她,“没跟你商量,擅自给你拿了个主意。”把跟云庆丰关于绣品的几个新约定说了一遍。
卫宁儿更加欣喜,她想说句什么表达一下自己的感谢,但又想不到合适的。能想到的不是肉麻就是显得疏远,于是最终也就是兴奋地摸着那些布匹,又看看向云松,轻声说了句,“我会好好绣的。”
这个时候,女人又变成了那个最终确认他给的甘蔗是甜的女孩了。内敛的人难以抑制发自内心的喜悦的样子总是更加令人动容。向云松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被这样纯然的喜悦吸引,也被她的开心感染。
卫宁儿在他这样的眼神里却禁不住怀疑起来,疑心是不是自己的高兴表现得太滑稽太好笑了,引发向云松的习惯性嘲笑。她无措地低了低头,脸上有点烧,但最终还是抬头看向面前的眼睛,轻声而坚定道:“我要绣得多绣得快,我还要唔……”
话音刚落,向云松的脸就冲着她俯下去。女人单纯又信任的样子是一股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让人想要逗逗她,又想要呵护她,还想要欺负她。
向云松双手把她摁在怀里专心亲吻着,感觉到胸前有包硬硬的东西硌着,知道这个财迷还舍不得放下钱呢。他伸手把她手中的东西拿出来扔在桌上,再把她空着的手环上自己脖子。
卫宁儿的设想得以出口已是半盏茶后。
“向云松,我,想,”她小喘着气,攥着他的衣襟,亮亮的眼睛像被水洗过,“开个绣庄。”
向云松怎么会不知道她的想法,实际上他的想法也差不多。不过他先不说,“还有呢?”
“还有?”卫宁儿眼睛一跳,接下来的话有点不敢说出口。
向云松看着她,眼神炯炯,“没想过再……”
卫宁儿抿着唇,眼睛更亮,看了向云松一会儿,主动偎进他怀里,“先把绣庄开起来,以后的,以后再说。”
向云松嘴贴上她的耳朵,“你做事倒是够稳妥的。行,听你的。”
之后的日子两人各自忙碌开了。向云松除了忙活几亩菜和秧苗之外,就是来回县城接单送货。云庆丰那边,对振寰限购之后,绣品依旧卖得不慢。原因是相对于绣工来说,卫宁儿这个价钱真心不算贵。
尤其是鞋面和帕子与云庆丰的成衣搭配花色售卖之后,卖得更是快了许多。跟向云松商量之后,向云松把这部分鞋面、帕子的定价权给了云庆丰。
这些绣品就不再是寄售,而是被云庆丰收购。不需要寄售费之后,向云松对出货价在寄售定价的基础上作了下调,约摸是寄售定价的八成半左右。云庆丰把帕子或鞋面的价钱加进衣裳里出售,对主顾则说是赠品。
虽说这样一来成衣的价钱要比平常贵,但看到这样绣工精美,还与衣裳相配的赠品,还是有很多人愿意买下。有些人还生出了买椟还珠的心思,看上绣品本来没打算要买成衣的多看几眼之后,也觉得还可以就买下了。
向云松在县城和溪口村之间来回跑着,两趟下来,卫宁儿过去年月里一点点绣出来的一大包绣品就去了大半。加上还要绣云庆丰收货的那部分,她变得忙碌起来,家务琐事之外,其余时间都在刺绣。
卫宁儿把绣品找到销路,要开绣庄招绣娘这件事告诉了叶花两姐妹。她俩在她这里学了两个多月,绣的图案从简单到复杂,绣工也进步许多。尤其是林有叶,小姑娘沉得下心来,一坐坐半天,绣出来的比不上卫宁儿,但已及得上市面上大多数人的了。
之前那段时间里,卫宁儿没有明说,但她俩学的过程中绣出来的帕子,除了让她们各挑了两条送给杨氏和自留之外,其余的绣品,大约每人二十来件,都留在她那。
这次她正式说了招她俩为绣娘,以前学习期间那些不成熟的绣品工钱冲抵布料线材钱,往后绣的工钱就可以发给她俩了。姐妹俩都很高兴。没想到在卫宁儿这里免费学习加练习之后,还可以赚到钱。
卫宁儿告诉她俩采用按件算工钱的方式,布料线材都由她出,她俩只出绣工,但绣工必须经过她的检验,如果不合格,不仅扣除工钱,布料线材也需要她们自行承担。在这之前,她要先给她们以绣一条帕子的方式做考核,确定工费多少。
两姐妹都很争气,不到一个半时辰各绣好一条帕子。卫宁儿检视评定之后,定下来,林有叶一条帕子绣工十五文,林有花十二文。其它绣品的工费在此基础上,以时间长短确定。比如香囊跟帕子差不多工时,那么工费一致;而荷包绣制和缝制需时是帕子的两倍,那么工费也是两倍。
以帕子计,两人每人一天能绣上三条,要是抓紧晚上的时间,一天能有四条,一天五十文左右的进项,在乡下妇人中算是很可观了。而且学会了之后,可以在自己家里绣,绣完拿到卫宁儿这里就行了,不必每天上工。工钱每次交付时结算。
姐妹俩都很高兴,回家跟杨氏一说,杨氏也颇为心动,当晚就挎着半篮子鸡蛋,专门来找了卫宁儿,希望自己也能找点绣活做。
杨氏是个好强的人,做姑娘时也是心灵手巧,她主动带来了一条自己从前绣的帕子,让卫宁儿检视她的绣工。
卫宁儿看了看,杨氏绣工的确可以,不比女儿林有叶的差。但这事要是即刻应下来,难免在杨氏和邱氏之间端不成这碗水,日后要是说起来,就又是个话把子。
而且交货时关于绣工合格与否的处理,她还是要丑话说在前头。卫宁儿看看对面坐着打算盘算进出账,一点没打算帮她开口的向云松,想想只能自己上了。
她客气道:“大表婶绣工很好,我这也的确缺着人手,大表婶要是能来帮忙,宁儿欢迎之至。不过绣庄开起来,云松跟我还是定了一些规矩,希望来的绣娘们都能遵守,还请大表婶不要介意。”
杨氏即刻点头,“表侄媳是说考核定工费吧,有叶有花告诉我了。大表婶一点不介意,表侄媳尽管考我就是。”
随后又想到什么,“哦还有要是收货时绣工不合格,要赔布料线材这事吧,她俩也都告诉我了。”她说着笑起来,“我那俩女儿已经再三提醒我一定要好好绣,说不能给宁儿表嫂添麻烦让她为难,也不能丢她俩的脸。”
杨氏显然是做了功课,以她那个要面子的性子,能这样把敏感话题自行说出来,已极是不易。她如今的为人处事,在三个儿女在向云松卫宁儿这边得到一视同仁的对待之后,变得通情达理不少。
见她如此说,卫宁儿也放下心来,又把另外一些事宜也跟杨氏说了一下,跟她定下了明日午后来考核定工费。
她在心里默默考虑了一下,这事还是要跟邱氏说一声,给她这个机会,来不来是她的事。
杨氏应了,立即起身告辞,说要回去趁着晚上和明天上午的时间好好练习一下应考。她要把鸡蛋给卫宁儿,卫宁儿自然不肯收。可杨氏说他家三个娃前阵子在这干活时每人每天一个鸡蛋,这半篮子鸡蛋,就当是还前些日子她家三个娃吃的了。
卫宁儿推脱不过,也就先收下了。等杨氏一走,她就去了趟林百庆家。邱氏一听这件事,自然高兴得紧,对于第二天午后来应考定工费的事情也是连声应下。
一碗水终于端平,卫宁儿松了口气,回家坐到饭桌边跟向云松一说,向云松笑盈盈提出一个问题,“要是明天二表婶绣工不合格,你打算怎么办?”
“……”卫宁儿没想到还有这个问题,一时有些傻眼。
是啊,明天邱氏如果绣得根本不合格,那还定工费干嘛?难道还收她为绣娘吗?但这事是她自己去叫的邱氏,结果让人家白高兴一场还浪费半天时间,就太说不过去了。
怪她没事先了解一下邱氏的绣工,也怪她实在不是处理这种事情的料,之前尽想着给两个林家端水,都忘了这茬了。
“你怎么,不早说?”卫宁儿小声嘀咕着。这会儿她都想挠头了,向云松要是刚才她出门的时候说,不就没这回事了吗?
向云松一撇眼,“你当我是先知?我也是才想到。”看着她,又半是数落半是感慨,“你就是想做好人。没事端什么水啊,就不能等人家来求你?等人家来求你你这好人就做定了。现在等于你去求人家给你好人做,做成了皆大欢喜,做不成,你就是恶人了。”
“我也是不想让二表婶觉得咱俩不记得她只记得大表婶了,好事总得把她俩都捎带上吧?”卫宁儿辩解着,声音越来越小。不得不承认,实际上就是她想端水。
向云松却是一句就把她这有气无力的辩解给打散了,“那你倒是不担心大表婶觉得你主动去叫了二表婶?她可是自己来求你的,还送了你鸡蛋。她心目中,你这碗水不还是没端平?”
卫宁儿彻底无语,这一茬还是让她给忽略了。看着桌脚边那半篮子鸡蛋,考虑着要不还是让叶花姐妹俩来带回去算了。
要论待人接物,向云松比她灵活多了。尽管不习惯,她也只能对着这个毒舌的家伙认怂,看他一眼,好声好气道:“那,你有什么补救的办法没?”
这话一说,向云松面上抢白加嘲讽的习惯性表情就顿住了,放下笔,他好笑又稀奇地看向她。从小到大,还没见过这样的卫宁儿,她一向都是端着张板正端庄的脸,这样低头认怂还求指点的态度真是太少见了。
卫宁儿被他看稀奇一样的姿态弄得绷不住,有点点屈辱的感觉,好像小时候被向云松见天骂笨蛋的时候,那时候她确信自己不笨也就当他放气,但现在真的是自己笨了,这种眼光就受不了了。她额转过头去拾起绣绷,冷起面皮,“没有就算了。”
等等,他就这么说一句这只倔兔子就这么缩回去了?向云松也矛盾了,既不忍看她着急无措,又气她死倔死倔的。
想了想,他硬起心肠。笑了一声把两手放平在桌面,下巴枕到手背上,饶有兴趣地看过去,“如果你求我,没准有。”
卫宁儿自然没理他。
哪有这种人的,见天要女人求他,想做大男人想疯了。
向云松伸手过去扯扯她的袖子,“撒个娇来,也许也能有。”
卫宁儿当没听见。撒娇,做梦去吧。
“不然随便给点好处也成。”
卫宁儿依旧不言不语。向云松叹着气收回手去,“这不肯那不肯,那就只好没有了。”
卫宁儿硬气地不作声,只怪自己之前没做好功课,如今只能期望邱氏绣工过硬了。她不信自己真有那么运气不好。
但事情总是怕什么来什么。第二天下午,邱氏和杨氏前后脚进门来参加定工费的考校。杨氏一见到邱氏在,神色就有些不一样了,看看卫宁儿,欲言又止。
卫宁儿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又犯了多大一个失误。为什么她要让她俩同时参加这个定工费的考核?这不是生生暴露她想端水又端不平还乱端吗?
真是太蠢了,比昨晚意识到的居然还要蠢上两分。
不过事到如今,也没时间后悔了。卫宁儿招呼着请她俩在堂屋坐下,自己进东屋去拿事先裁好的布料线材和绣图。
刚要踏出东屋门的时候,就听见杨氏在旁敲侧击邱氏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邱氏心思比较单纯,听了这话很是开心地回答,“这不是咱表侄儿媳来喊嘛!”
邱氏看一眼刚走出东屋门的卫宁儿,她心里高兴,日常总觉得自己不会说话,这会儿见着这个机会,就想说句热络的,一方面对卫宁儿讨个喜,另一方面也把杨氏的问题答上,于是接着道:“表侄儿媳问我会不会刺绣,我说我年轻时绣过,现在手艺生疏。她说不妨事,二表婶尽管来参加考核,过了就是绣庄的绣娘了。我寻思有这样的好事,那我指定要来参加啊!”
说着还冲卫宁儿笑了笑。还对杨氏说道:“嫂子也是这样来的吧?”
杨氏陪着笑,胡乱嗯了一声就不说话了。卫宁儿暗暗叫苦,邱氏这一番自以为是的回答,可把她坑进极其被动的局面了。
她把布料线材分给杨氏和邱氏,指定荷花的绣图,并限时一个时辰。向云松早上开始就一直在西屋忙活,拿剩余的木料打一口衣柜,顺便把西屋收拾出来给她做个绣房。
这会儿,向云松拿着木料探头探脑,在西屋门口偷眼卫宁儿这边的情形。卫宁儿看向他,他还冲她挤挤眼睛。卫宁儿觉得这回脸真是丢大了,让向云松这一番好戏看的。
她只能把自己的绣活拿过来,坐在旁边有一针没一针地绣着,狠狠硬起面子,装也要装得胸有成竹一些。只在心下暗暗祈祷邱氏绣得好一些。
但结果依然是怕什么来什么。杨氏绣工稳定发挥,可能是得到两个女儿指点了,绣得比她昨晚自己拿来的样品还好。邱氏绣得则跟向云松随意猜测的结果一模一样,针脚粗糙,使力过大,刚猛有余,细腻不足。这个绣工拿去云庆丰那里,一定砸卫宁儿自己的招牌。
杨氏和邱氏等着她的评定结果。特别是杨氏,她对自己绣工自信,对邱氏的绣工也了解,这会儿更是急切地等卫宁儿出一个公平公正的结果。
但卫宁儿根本不敢公开这个公平公正的结果。她早从先前杨氏居然送三个儿女来这里下井干粗活的行径里,就领教过她的要强和渴求公平对待的迫切,这段时间她也是一直尽量做到如此,叶花姐妹跟她学刺绣还是她提议的。但现在显然让她搞得前功尽弃了。
反观邱氏,虽然自己也谦虚着绣工不及杨氏,但心态却是很好,自然地相信卫宁儿一定会收下自己。
卫宁儿对着这样两双眼睛无可奈何,也不敢表现出什么,装作镇定冷静的样子,只说绣品先留下,她有个绣活急得很,需要先赶出来,评定结果她忙完了自会去告诉她们。
这安排不光杨氏失望,就连邱氏也失望。她俩随意客气了几句,就回去了。
两人一走,卫宁儿疲累地坐在凳子上,一筹莫展。向云松甩着根刚刨好的木条,笑嘻嘻走出来,“怎么样,做成好人了?”
向小哥卫小嫂七岁养八岁,一点一点学做人做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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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 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