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极夜 第1章 坠亡

真的有人可以在颠簸的旅游大巴车上好好的睡一觉吗。殷信对此表示怀疑。

在城里小旅馆的硬板床上窝了一夜的感觉不怎么样，更何况还是在经历了昨天那么多事之后。他今天起床时脑袋便昏昏沉沉的，上了车安顿好行李后更是直接仰头大睡，然后在狭窄又硌人的座位上保持着半个小时醒来一次的“规律睡眠”。

在大概是第五或第六次因路程颠簸而醒来时，殷信拿出口袋里的手机看了一眼，9:20，大约还有半个小时才到站。就在他放回手机准备再次入睡时，一个年轻人从大巴前方的楼梯钻了上来，站在了走廊中间。

“醒醒，醒醒，都醒醒。”年轻人不知从哪儿掏出了小蜜蜂扩音器，叫醒了大多数正处于睡梦中的游客。

殷信伸长脖子向前望了望，不少人因为被吵醒而皱着眉头表示不满，好在那个年轻人反应快，马上说道:“还有半个小时我们就到达，现在给大家发一发我们的小礼物。”年轻人从身侧的斜挎包的里掏出一顶顶红色的棒球帽，依次分发给前排旅游团的游客，这才打消了他们被吵醒的不满。

他偏过头看向窗外，通过公路两侧的路灯看到外面白茫茫的一片雪地。远处树林稀疏错落，每隔一段便能看到几栋正亮着灯的小房子。

太靠北的地方就是有这点不好，明明都早上9点了，天空却依然是漆黑一片。隆冬时节这里的日照时间短的要命，大概每天只有中午的几个小时能见到太阳。殷信正忙着在心底抱怨，没注意到递到自己面前的小红帽。

“给我的？”他看着拿把帽子递到自己面前的年轻导游，慌忙解释道:“我不是你们旅游团的。”

“诶？”导游呆滞的看了看坐在大巴车前方的旅游团游客，这才对坐在单独坐在最后一排的殷信恍然大悟。“哦，原来你不是我们团的。你是自己来的吗？”

“对，我是自己来的。”殷信点点头，又靠在了椅子上。看着导游离开的背影，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也不是我自己想来的。

“大家目光向我看齐。”导游通过小蜜蜂对全车游客广播道:“还有半个小时，我们就要到达咱们此行的目的地——最北小镇了。具体行程我已经提前发到了咱们的微信群里，接下来一周的时间里，我们将在那里度过。”

殷信看着前方卖力讲解的导游，此时他正用一堆笑话讲解注意事项。殷信对此没什么兴趣，好不容易等到这番介绍终于结束，没想到导游还留了个话尾。“大家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有。”一个中年男人举起了手。“我之前在网上看到有人发的行程里有美女跳舞的视频，咱们这次行程怎么没有呀？”

此话一出到马上引起了其他几名游客的复合，导游立马解释道:“我这个要跟大家说清楚，那个美女是我们那儿的舞蹈演员，最近呢生病了，不能登台演出。但是没关系啊，我们这次特地安排了老奶奶唱歌儿。”

“谁愿意听老奶奶唱歌呀？”前面有人不自觉说出了心里话，马上得到了坐在旁边的女人的一记重锤，车厢里的气氛顿时活络起来。其他游客们也积极举手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我想问——”一个长脸大叔举起手。“咱这儿是不是特产什么酒来着。”

“对，粮食酒是咱们这儿特产，”导游回答，“但是呢，这个酒度数比较高，在这里还是劝大家适度饮酒。”

“Ok，没问题了。”长脸大叔比了个ok的手势。

“我想问极光，这次能看见极光吗？”一个年轻女生仰起头问道。

“啊，极光，你们也看到网上发的那些视频了，对吧？”导游点点头，说道:“其实，极光这个东西吧，它本身就是个异常天文现象，这异常现象哪能天天出呢？所以咱们这次不一定能看到。”

眼看着提出问题的年轻女生脸上升起失落的表情，导游及时补充道:“不过呀，你们在网上也都看到了，一个星期前，咱们小镇出现了近几年来，持续时间最长、面积最大的极光。那么按理来说，这前后应该会持续有。所以，咱们这次看到极光的可能性很大。”

只这一句话，年轻女生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太好了，我就等着这个呢。”

“我看极光不在行程里，”坐在年轻女生旁边戴眼镜的男生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如果出现极光的话，我们去哪儿看？观看地点安全吗？”

眼镜男生的话让导游脸色微变，不过马上恢复如常，笑脸相迎道:“放心，咱们小镇周边的小山最高点有一个观景台，安全方面肯定没问题。”

这段话把殷信的注意力从窗外拉回来，他看着导游急忙找补的样子，笃定了这里不止他一人知道那件事，于是特意留意了一下导游的长相，在心底默默记下。

在旅游团的众人都相互熟悉后，导游开始分配酒店房间。大部分是两人一间的标准间，过程中没有出现什么差错，遇到落单的游客也马上分配到了新的组合。只有一个胖子，坐在殷信前面几排的位置，旅游团的后方。他一个人霸占了两个座位，只留给殷信一个略微有些秃顶的后脑勺。

殷信之所以注意到那个胖子，是因为导游在分配房间时单独落下了他。他看着导游轻轻走到对方身边，弯下腰毕恭毕敬地与对方轻声说了些什么，胖子轻轻点了点头。导游直起身来陪了个笑，一脸谄媚的离开了。

那是谁？殷信盯着那个胖子的秃顶后脑勺，看来不止他一个人有秘密。

不过，只要不是与那件事有关，就不会给他造成麻烦。殷信垂下眼睛，不再看前方旅游团的众人。前排座椅的扶手上有一块脱漆的斑点，青色内里暴露在他眼前。殷信越看这颜色越熟悉，在想起是在哪里见过后，像是不愿面对现实般闭上了眼睛。

这颜色，像是昨天那人发黑的发青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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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来了。”赵志强的助理是这么说的。殷信见到他时他正蹲在地上派出所门前的水泥台阶上，脸色铁青。“你来了就好了，你来了就好了。”他重复着。

殷信没功夫管对方，现在最要紧的可不是他的脸色。“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他的语气很急。

这一问倒是彻底把那人吓到了。“我不知道啊，我什么都不知道。”他重复着，尽力从混乱的事态里抽出思绪回想。“我回去之后他就不在酒店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他声音发颤，仿佛回想这件事儿对他来说是一种巨大的伤害。“然后……他一夜没回来。我去前台问，他们说没见过，然后又去村子里问，他们也说没见过，再然后……”

“再然后呢？发生了什么？”殷信一面问一面把助理从冰冷的水泥地上拉起来，推开了派出所的门，把对方丢了进去。

助理努力回想，但后面的记忆很模糊。“后来……谁都没见到他。但是天气太冷了，那个村子里的人说这种天气在外面活不了的。有人建议我报警，我报警了，然后……然后……”

“然后我们就去了。”这句话是由从屋子里走过来的警官补上的，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站在门前的两人，对刚来的殷信询问道:“你是死者的什么人？”

“我是他的——呃——”殷信顿了一下，想了半天终于想到。“小舅子。”

“哦，那你就是——他老婆的弟弟。”警官疑惑。“他老婆怎么没来？”

“她怀孕了。”殷信回答时迟疑了一下，又补上一句解释。“不方便坐飞机。”

“哎呀，这真的是……”警官十分惋惜的摇了摇头。“节哀。”他说，随即带着两人向旁边的矮楼走去。“是你姐姐让你来的吗？”

“对，她接到电话，让我来……认领尸体。”殷信回答，想了想，又不死心的问了一句。“那个，他……我姐夫，真的出事儿了吗？”

走在前面的警官回头看了他一眼，十分郑重而悲伤地对他说:“是的，你姐夫赵志强，五天前因意外坠亡。”

于是殷信不再问了，他默默地跟着警官来到了停尸房前，透过门框看到了躺在冷冰金属台面上的一具尸体。

助理留在门外，只留殷信与警官两人走进去。殷信慢慢走近，认真地打量起那具几乎占满了整个台面的尸体，他在活着时是他的姐夫，而现在只是一块冻肉。尸体的下半身盖着一片白布，遮掩住了一些重要部位。如果不是看到了那人头后凝固的血块，他会认为对方只是睡着了。

警察看着殷信逐渐变得呆滞的目光，以为他被吓呆了，于是伸手摇了摇他的肩膀，关切地问道:“没事儿吧，小同志？”

而殷信却丝毫没有分出注意力来给关心他的警官。他的目光始终聚焦于停尸台上的那张脸。那张脸上的鹰勾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他的噩梦，或许也是他姐姐的。他向下看着那人厚实的手臂，他曾不幸领略过那其中的力量，以一种完全不能反抗的方式。而现在，那条令人恐惧的手臂上爬满了鲜红色的尸斑。

他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于是不顾身旁站警官，越过停尸房外的助理冲了出去。身后关切的“小同志”消散在耳边。他跳下台阶冲到花坛边，别把两天来胃中积累的东西一股脑全部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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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后他签署了认领文件，拿回了赵志强的随身物品。期间也曾多次询问过警方这起案件的细节和疑点，得到的却只有一种答复:

“在极光出现的那一天，赵志强一个人出门看极光，只不过没有跟谁大部队选择观景台，而是选择在了裂谷带旁。”警官可惜的摇头。“天色昏暗，又或许是他过于激动，可能离裂谷近了一些。他脚下的冰舌断裂，整个人跌进了裂谷里，最终因夜晚气温过低被冻死在了裂谷中。”

“没有嫌疑人吗？”殷信说：“他脾气不好，很容易和人起冲突。”

“抱歉，经过我们的排查，没有发现具备作案时间的嫌疑人。”

就这样，听上去疑点颇多案子草草结案。不过好在殷信也不是来刨根问底的，现在麻烦事已经够多了，他不想再有新的麻烦。

等他拿着赵志强的随身物品走出派出所时，天色已经暗下去了，可时间明明才下午两点多。他看着手机，抬头看见了即将西沉的太阳。回到旅馆，安慰了住在隔壁的助理，之后便把自己关在房间内，开始与姐姐联系。

-已经找到了。殷信在手机上打字。-确定就是他。

没想到对面回的飞快。-真的死了吗？

-千真万确

-什么原因？

-意外

这一次，对面隔了很久才回。

-那真是太好了

殷信在看到这一句后抬头环顾四周，仿佛是怕房间里突然出现什么人似的。他本想告诉殷静过两天就会抱着骨灰回去，没想到对方的下一句话直接打乱了他的计划。

-我怀疑这不是意外。殷静说。-之前他跟我发过信息，他说他遇到一个女人。他要跟我离婚

-你们不是还没离婚吗？殷信不解地问道。

-已经开始走程序了

-他是在旅游途中意外身亡。

殷信想说这件事儿估计跟情杀没关系，没想到殷静下一句话接踵而至。

-那个女人就在那个小镇上

-什么？殷信瞪大眼睛，马上询问。-是在旅游过程中遇到的吗？

-应该是

这一次沉默的换成了殷信，他停顿了好久，才发出下一句。

-不管怎么说，人已经死了。既然你们还没离婚，你就应该能继承他的大部分财产。

-律师明天就来。对面回复道。

-那你的意思是？殷信突然质疑起殷静提起赵志强外遇的目的，她不会是想……

-现在来分财产的人已经够多了

-我不想再多一个

殷信苦恼的看着姐姐发出的最后一句话，整个人无语到极点。每次都是这样，只要殷静想要，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要他前去。

-去那儿看看，别留什么隐患，好吗？殷静说。

殷信的嘴角耷拉下来，本能地想拒绝。让他独自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调查姐夫外遇（或是死因），这本身就很奇怪。他的手指爬上屏幕，想在键盘上打出拒绝的字样，最终在输入框中出现的却只有一个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