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果是个修士,这一点不太明显。
薛怀望很少见到她用灵力,寻常做饭洒扫女人无不亲手完成,不过也并不是没有例外,某一天门前掉下一只小燕子,娘亲看看周围没有人,就飞起来把小鸟送回了巢。
回过头看见薛怀望站在门边正巧看到,她也不解释,只是对着孩子浅浅笑了下。
除此之外,她就像个凡人,每日吃饭睡觉,读书发呆,甚至就没怎么见过她修炼。
活得像个凡人的修士……这也很像师尊。
慢慢地,薛怀望已经习惯了娘亲叫自己无忧,他也习惯了叫若果娘亲,每天两人一起饮食起居,让薛怀望几乎也习惯了做一个住在凡人城镇里的小孩子。
这幻境中的日子说来其实也并不真实,有些时候一天的时间会过的非常快,早上翻了几页书,窗外的景色就变成了午夜;有些时候薛怀望一觉醒来又发现时令已经从夏天变成了冬天;走在路上常常只有眼前的一条小道是清晰的,往左右侧边和身后看看,全都是一片叫人记不住的模糊景色。薛怀望猜测,这和无忧的记忆有关——毕竟是小时候的事,记不清才是正常的。
但是这幻境中却又有一种奇异的氛围,如梦一般总让身处其间的薛怀望察觉不到异样,只有每天躺回床上悄悄运气冥想,才能忽然间灵光一闪反应出白日里的种种异常来。
这感觉奇也妙哉,又因为是师尊小时候的记忆,薛怀望便体验地更加认真了。
长到八岁,门外来了个道士,问薛怀望要去修仙吗?
道士精瘦且高,两臂略长于常人,一身灰黑色道袍素而干净,看起来并不老。
他脸上挂着角度几乎不变的笑容,有两条长长的眉毛,头发看起来又黑又软,鬓角处蓬出许多碎发,像是小鸟的绒毛一般。
这让薛怀望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既视感。
道长姓丁,自称多年前曾做过这城里的太守,得了仙缘后便隐去世外修行,今天路过小城忽然想起回忆,便来故地重游,偶然间看见一个合眼缘的孩子,便想收了做徒弟。
薛怀望摇头,他才不想离开娘亲。
可道长却像是没听见拒绝:“那便与你家人交代下,明日我就带你走。”
薛怀望皱眉:“我不会和你走,我不去。”
眼前景象咻然变换,薛怀望站在家中小院里,娘亲躺在花藤下竹榻上,正在翻书。
家里只有一个娘亲,自然只需和娘亲交代。
薛怀望还在发愣,若果就出了声:“可以,你去吧。”
薛怀望一怔,忽然又明白过来,娘亲实际上并不是在对着自己说话,幻境里一切景象的源头都来自无忧的记忆,遇见道长的是幼年的无忧,决定要离家去修道的也是无忧。
那一切都是许多许多年前的事了。
可是现在,哪怕……即使……要和娘亲分开的,却是薛怀望。
薛怀望难以接受这样突然的分别,忍不住哽咽起来,他扑到若果的怀里:“娘亲,我不想,我不想和你分开,就再多一会儿,求求您,我还想在这里……”
“生命,身体,姓名。”
若果摸摸小孩的脑袋:“我已经把能给你的,和你需要的,都给你了。这就是我能给你的全部,以后也不需要你来还我。”
花藤,竹榻,娘亲的身影都渐渐虚幻,只剩一句散在风里的感慨与安慰。
“我也是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离开了家。”
小孩被丁道人牵着手走出家门时,若果忽然又追了几步追上来,在薛怀望面前蹲下,给他换了双厚底的鞋子。
薛怀望的眼泪又下来了。
他在心里不停地告诉自己,这一切不是真的,这都是幻境,这些人都不是真实存在的,可是眼泪仍旧不听话的从这张年幼的脸上涌出来,连他也分不清这到底是因为什么而哭了。
薛怀望一路上哭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丁道人十分无奈:“不是答应得好好的么?修道不好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薛怀望一抽一抽地打着哭嗝:“我,我就是,伤心。”
丁道人用湖水给他擦脸擦手,摘下他手腕上黄铜铸的平安镯,随手挂在湖边长起来的小柳树上,又指指湖里的人影。
“瞧,眼睛肿成圆杏子了。”
薛怀望努力睁开眼去看,然而那水里只有糊成一团的影子,怎么可能真的看清?
丁道人又让他把身上的铁器钱币什么的都拿出来,薛怀望心中虽然疑虑,但也没有违抗。
道长随手接过那些东西,然后极其自然流畅地将它们直接丢进了湖里,薛怀望瞠目结舌,下意识伸手做了一个虚抓的动作。
自然什么都没抓住,他收回手,一脸困惑不解地看向旁边的瘦道长。
道长的笑容甚至没有太多变化,甚至好像显得更加愉快了些。
他似乎完全没打算解释,只随手折了枝柳枝,又编成个青绿色的花环,放在薛怀望头上。
“今日起你便是我第四十六弟子,身随道去不在凡间,从前的名姓身份都不可再用,就叫你小柳吧。”
丁道长笑眯眯,往薛怀望的脑袋里打了一记法印。
那是一道极其霸道的主奴契约。
*
丁道人是个魔修。
薛怀望心想废话,无忧是魔修,他的师父当然也是魔修了,真说起来这老道说不定还算薛怀望的师祖……只是他终于反应出一点不对来。
薛怀望也就那么一个师父,他理所当然以为天下的师父都该和无忧差不多——当然,无忧肯定是里面最温柔最强大最好看的那一个,但其他的师尊,应该也是对徒弟很好的……吧?
丁道人估计不是这么认为的。
他比无忧更像正派刻板印象里的的魔修,肆意妄为,深不可测,又常常露出一丝疯癫气,好像真的世上就没什么他在乎的东西了。
丁道人名义上叫他徒弟,却只给他下了一个主奴契约,行动上也完全是把他当奴隶使唤——让他杀人,让他偷东西,让他往村寨的水源里下.药,每天晚上他都睡得心惊胆战,并且清楚醒来后接到的下一个指令也只会更危险,更困难且更肮脏。
短短数月里薛怀望简直觉得这辈子的脏活都快干完了,甚至有时候都快想不起来从前的事,和娘亲一起生活的那几年已经恍如隔世一般。
我现在这样,是不是就叫帮凶?薛怀望麻木地想,他把灵剑从凡人的身体里抽.出来,在袍子上擦干净血,那片衣角已经被用得如破布一般。
丁道人从身后冒出来,依旧笑眯眯的,手里还拎了半只卤猪头,全然没有仙风道骨的样子了。
他的黑衣显得湿漉漉的,有一股恶心的气味,薛怀望却没有流露出任何异色:“师父。肉胎道的阵法材料准备好了。”
“真能干。”丁道人轻飘飘地夸了一句,把手里的卤猪头丢给薛怀望,“知道你早上没吃饭,师父特意给你带的,疼你吧?”
薛怀望强忍恶心,感激地谢过师父,直接用手撕扯那油腻腻的猪头,凶狠地吃了起来。
丁道人在一旁看得满意极了,脸上的神情更加愉快。
他走到死去凡人身边,随手设下法阵,从这些凡人身上抽.出生魂与血肉,以灵气捏来捏去,好像在玩什么有趣的东西一般。
一把无名火在薛怀望心里恨恨燃烧,他看得心里直泛恶心,其实有着成熟灵魂的他并不怕这恶劣的魔修,但他此时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他是为曾真实经历过这一切的那个孩子而愤怒。
给自己的徒弟下主奴契约,逼一个孩子去杀人放火,这样毫无顾忌地杀人练成傀儡……无忧那时应该还不到十岁,甚至才刚刚引气入体。
薛怀望暗下决心,如果这人没自己死掉,出了这幻境之后他一定要找到丁道人,把他一点一点捏死。
丁道人毫无所觉,用人肉和生魂捏出一个小人偶,放在手里把玩几下,就塞给了薛怀望。
“替死鬼,拿好,滴几滴你的眉心血上去。”
薛怀望将血抹在那面目模糊的小人偶脸上,血色迅速地融进人偶里层,那一滩软肉般的人偶肉眼可见地焕发生机,然后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
丁道人挠挠鬓角的碎发:“是有这么点不好哈,有些吵,不过听着听着也就习惯了。”
“总之,一切都准备好了。”他啪地拍了下手掌,笑眯眯道,“明天我们就进魔界碎片。是时候教你魔道了。”
薛怀望在心里皱眉,魔界中情势复杂,什么样的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带一个才刚刚引气入体的小孩进去……真的不是开玩笑吗?
丁道人一脸认真的样子,于是薛怀望觉得自己猜出前四十五个徒弟是怎么没的了。
“啊,差点忘了,还有最后一件事要教你。”
丁道人自说自话,走到薛怀望身前将他抱进怀中,引着小孩把胳膊挂在自己脖子上。
“抓紧喽。”丁道人双臂一展,化作一双巨大的漆黑翅膀,几下扇动间他已化作一只灰黑色鸟儿,向着茫茫天空飞去。
留下被师徒屠戮破坏的血腥场面,被巨鸟远远抛在身后,猎猎风声中血腥气被很快冲淡,只剩鸟羽间充沛的森林气息。
薛怀望紧紧环抱住巨鸟的脖子,生怕被摔下去,头顶传来丁道人轻描淡写的声音:“今天教你飞。”
丁师祖更纯粹容器一点()下章师尊来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望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