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塞维利亚后,我入住在国内就已经租好的单人公寓。公寓靠近市中心,房租偏贵,但省去了人际交往可能带来的诸多麻烦。
塞维利亚位于西班牙南部安达卢西亚大区,综合罗马与阿拉伯风情,城市内古迹颇多,旅游业发达,幸运的是,商业气息并不是非常浓厚。
第二天,正好是十月十日。我起了大早,前往塞维利亚大教堂。街上来来往往金发碧眼的美女帅哥,也有秃头大肚、普通长相的白人。初来乍到,难免激动不已,我收敛好奇,四处打量。
塞维利亚大教堂是世界第三大教堂,哥特式风格,四面被栅栏围着,外墙雕满了天使与圣徒。我比照随身携带的黑白照片绕教堂走了一圈,确定当年外公与他兄长的照片是在正门拍摄。
举起照片,正对正门,“咔嚓“,我用手机拍下照片,随手发给母亲。
正门是售票处,队伍蜿蜒如长龙,我来前做了攻略,已在网上买好票。没曾想聪明人多得是,侧门等待的人亦不少,我等了二十多分钟才进场。
四十五年前,也就是1978年的十月十日,想必外公与他的兄长也是排队进场参观大教堂。我想象当时可能的场景,想象他们看到那些金碧辉煌不失庄严的壁画是否也会和我一样惊讶。想着,却有些悲伤。斯人已去,外公的那段往事,如今只有我依然执着在意了。
可我却没有办法能做些什么。
难道我应该做些什么?
四王抬棺位于教堂一角,是塞维利亚大教堂最有名的一道风景。“发现“新大陆的意大利航海家哥伦布去世后,遗骨历经波折才得以运回西班牙。
传闻他许下誓言,死后绝不葬在这个南欧小国。因此,雕刻家设计西班牙航海时期的四位国王高抬灵柩,令保存了他遗骨的灵柩悬于地面,不接触西班牙国土,以示尊重。
即使不少人认为灵柩中装的其实是哥伦布弟弟的遗骨,雕像周围不乏游客拍照打卡。我同样高举手机挤进去,找角度拍了几张照片与视频。
拍完照,收好手机,我正想继续欣赏雕刻,发现正对面站着两个和尚。他们穿着灰色僧衣,黑色运动鞋,打量雕像棺材,不时低头轻声交谈。
异国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可惜我分别不出来他们是本国老乡,还是日韩或亚洲其他国家的和尚。
身后围了更多游客,我打算走出去绕到他们那头。如果他们说的是中文,就算素昧谋面,打个招呼也是好的。
来西班牙前,关于这个国家,互联网讨论最多的,不是它的美丽,它的发达,亦或它的沙滩,而是那一群群伺机而动的专业扒手。
到底是谁说西班牙小偷也北漂,不在南部城市塞维利亚磋磨时光的?
我往后退了退,感到有股力量拉扯我的帆布包,缓慢地低头,只见一只手正准备伸入了帆布包内。
二十二年来,大姑娘上轿,头一遭。我强忍震惊,缓缓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瘦骨嶙峋、脸色苍白浮肿的男人,他微微抿嘴,朝我露出害羞的微笑,似乎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
你如果羞愧的话,手倒是松开啊!我用力扯了几下,将包扯回来,藏在身后。用西语大声喊道,“我很穷!“
“抱歉。“他收回手,搓了搓满是泥垢的手掌,直直地盯着我,眼神令人觉得毛骨悚然。
周围的游客看了我们一眼,随即冷漠地移开视线。想必他们已经见怪不怪。我不再搭理他,径直开路,走出游客圈。
在我们两个对峙时,那两个和尚已经离开了,我四处张望,也没有找到他们的身影。
好心情消散一大半,为了赚回门票钱,我漫无目的地逛了一圈。教堂正厅有好几排长椅,以前信徒们通常坐在这听神父宣讲祷告。我挑了靠前的空位,坐下来休息。名迹再美,本身并不能激起我的赞叹。我更喜欢想象它们背后的故事。
我闭上眼睛,任由思绪飞腾。几百年前教堂内部和现在一模一样吗?奴隶能进来祷告吗?他们也许蹲在门口,穿着破旧的衣服,晒成铜色的臂膀,满身的疲倦只有在听到教堂钟声时才得以缓解。
大约一刻钟后,我起身整理衣服,准备离开。不想先前偷我包的男人正躲在一旁的柱子后面,视线赫然落在我所在的方向。
我假装没有看到他,兀自走向出口,余光仍然注意他的一举一动。
他目前没有做出格的事,惹不起,我只能暂时躲着走,到了出口处再向工作人员反映。
我快步走向连接庭院的教堂门,一个旅游团跟着导游恰好从这进入,堵在门口,水泄不通。而那瘦得像猴的男人和我杠上了似的,跟在我身后不远处亦步亦趋。
穿过大半个教堂从另一个门离开,还是原地等待?我选择后者。异国他乡,说没有恐惧是不可能的,但我抱有乐观精神,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谅他也不敢乱来。
旅游团里的大多数是白发苍苍的老爷子老太太,手脚不便,说起话来没完没了。我抱着双臂站在一旁等待。
而那男人也离我越来越近,最终站在了我的身后左侧。
我转头看向他,他扯了扯嘴角,手指快速地在黑色及膝短裤上擦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和你说过了,我很穷,我这没有什么能给你偷的。” 他看着我,依旧保持沉默。
“亲爱的,你说什么?”右侧一位戴着墨镜的老太太拍了拍我的肩膀,问。
“抱歉,您可能误会了,我不是在和您说话。而是和这位男士。”我指着男人,回答。她摘下墨镜,顺着我的手指看过去,不解地摇摇头,“哪位男士?你指的地方没有任何男士。”
我骇然失色,只觉得腿脚一软,后背发凉。他们是在同我恶作剧吗?还是这老太太高度老花?
男人站在原地,丝毫不在意我与老太太的谈话。他沉沉的目光落在我的包上,手指微动。
“就是站在我左后边的那个男人。白色衬衫,土黄色马甲,黑色裤子,很瘦,比我高不了太多,皮肤偏黑,长相颇有些阿拉伯异域风情。”我一边又手比划,一边磕磕绊绊地用西语回答。
“不,这里没有人。亲爱的,你需要帮助吗?”
他的手搭上我的帆布包,我猛地往前跑了几步。
“是……我想是的……但是……不……您真的没有看到吗?”
“没有。你的家人在哪儿?”她怜爱地看着我,大概把我当成了什么精神病患者。
我这才意识到,先前的那些旅客并不是对偷盗见怪不怪,他们极可能以为我是个自言自语的神经病!男人放下手,启唇轻声说了一句抱歉,站在原地静止不动了。
我重重吸了几口气,虽然搞不懂状况,但直觉告诉我,当务之急是离开这。不管是他们的恶作剧,还是我自己的精神幻想,还是……这个世界会有鬼吗?难道前二十多年我从来没看过鬼,来西班牙第二天眼睛就开了光?
等等……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鬼吗?
我愣在原地,想起一桩早被遗忘的旧事。
幼时,外公因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带我去过一次超度法事。
昏暗的堂屋里,死者棺材放在正中央,四周点燃白蜡烛,纸钱不间断地在火盆里烧。
棺材两侧几个道士高声诵经,不时敲锣。外公是其中一员,我和死者的孙子佑安待在外头。经诵了一整晚,白幡随夜风轻轻地飘动。
中途,外公前来带我去主人家的客卧休息。
我告诉他,我见到了一个奇怪的人。那是一个年纪很大的老人,整张脸皱在一起,抹了白粉,嘴巴也好像擦了口红。看起来气色很不错。他穿了一身黑色,俯身将佑安抱了起来。
他的衣袖从我的脸上划了过去,我用手抓了抓,那是柔软的丝绸,摸起来很舒服。
外公问我,“然后呢?”
然后呢?我忘记我是怎么回答的了。只记得外公听了双臂颤抖着赶忙把我带回了家,我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直到几个月后,佑安邀请我去他家,我发现,他们堂屋摆放的遗像上的老人,正是那晚我见到的老人。
回到家,我发起高烧,呓语不断。外公连续七天,牵着我,在村里为我叫魂。
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鬼吗?为什么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有记起过这么重要的事?我呆楞地打开帆布袋,在袋子深处找到了外公的红珊瑚手链。
把它握在手心,我的心里安定了一些,朝神色担忧的老太太强颜欢笑,不顾其他人抱怨用力挤出旅行团。
庭院里阳光强烈。我掏出纸巾拭去掌心的汗水。
男人同样穿过了人群,我这才发现,他是直接穿过了所有人的身体,像一道几近透明的光影,又像一道漂浮的幽魂。
他停在门前的阴影处。
如果他真的是鬼,他就出来罢。阳光必把它烧得灰飞烟灭。
下一秒,他毫不犹豫地踏过阴影,步入阳光之下。那双浮肿的眼挂在乌黑的眉毛下,仿佛马上就要坠到地上。
谣言,这是谣言,不是说鬼怕阳光的吗!难道西班牙的鬼天生对阳光有抗体吗?我差点尖叫出声,不断默念,这是假的,我是疯子,对,其实我是疯子。他朝我靠近,手再次触碰到我的帆布袋。我再次用力扯了过来。
“抱歉。”他重复道。紧接着抬起手,继续搭上。我扯过来。
“抱歉。”他抬起手,搭上。我扯回来,他抱歉,抬起手,搭上…… 我已经足够麻木,没有心思与他玩这种“拔河游戏”了,亦不想白费力气。
我掏出手机,浸汗的大拇指在裤子上擦了擦,迅速指纹解锁。手机常年静音,因此我没有看到母亲在不久前就回复了我的信息:
三个问号,一连串的取消通话,和一句简短的话:我提醒过你,不该进去的地方,别进去。
什么时候提醒的?不是不该做的别做,不该想的别想吗?你倒是早说清楚啊我的母亲。
两股战战,强忍眼泪,我施力,欲扯回袋子,马上离开这等是非之地。
一下,两下,我用尽力气扯了三下,都没有成功。
先前明明……我抬头,庭院的橘子树下人来人往,男人的手掌放在我的肩膀上,我感受不到任何的重量,却也无法撼动他分毫。
而他的眼白与脸颊正在诡异地迅速膨胀,血丝弥漫,青筋暴起,不断地向外扩张。
我呆立在原地,颤抖着,想让他快点停下,否则……
一切发生的时候,世界异常沉默。他的眼珠爆裂,上半张脸血肉横飞,橘子树上的橘子似乎从橙色变成了鲜艳的血红色。可他的下半张脸完整无缺,嘴巴仍保留着微笑的弧度。
昏迷前,我扯开嗓子,来不及叫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