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莺传 第38章 乱账

柳莺从公主手中接过钥匙，依次与账房众人认识一番。

账房现有五个人。两个簿记，主理账目记录；两个司币，负责收取和支出现银，余者便是兰舟，所有银钱账目的出入都要经他过目，每日汇总无误后呈报给春明记档。

柳莺冷眼看去，见簿记和司币四人皆是老实本分之相，只有一个兰舟，瓜子脸上长着一双绿豆眼，一说话就滴滴溜溜的四处转，看着虽然机灵聪明，却不像稳重之人。

更有公主先前提过兰舟办事不妥，柳莺便免不了先入为主，觉得吩咐兰舟做事需要格外留个心。

相比之下，兰舟看见账房新来了个年轻姑娘做主管，却是高兴的很。

待公主吩咐完离去后，兰舟先是亲自搬椅子泡茶，接着又带着柳莺熟悉账房的布置和功用。等柳莺把账房的人与物都看过一遍后，兰舟又请她坐下，自己则垂手站在旁边，给她讲账房历来的一些约定成法的“规矩”，看着十分殷勤。

说起兰舟，他本是公主府的家生子，因自小聪明，被公主额外恩赐学了账房，自打十三岁起，便在账房里打杂，如今不过二十岁，已在春明身边做了两年的副手了。

论出身，他是家生的，柳莺是外来的。论才干，他自小学账房，柳莺是半路出家。论长远，春明早晚回来，柳莺只不过是暂代一段时间而已，如此比较一番，兰舟实在没有必要对柳莺这般殷勤。

难道说，他是一个见风使舵之人，看见柳莺做了他的上司，便上赶着去巴结吗？

当然不是。

这缘故说起来，还是要扯回公主府的账本儿。

你道这天下什么最难当，家最难当。天下什么东西最难管，钱最难管。

钱是个好东西，不管金的银的铜的铁的，人人都想要，人人还都想要更多。因为没有钱便办不成事，有钱不够更办不好事。

公主府里，昭妍主管的是“进钱”，每年店铺盈利和田亩收成哗啦啦的收入库房，而惜宁和映月管的则是“花钱”，一个花钱买人，一个花钱买物。

买人的倒还好，公主府说大不大，用不上许多人伺候，一年左不过买进十个八个的，刨去因犯错、懒惰等被卖出去的，实数不过五六个，丫头小子的身子又不值钱，因此这笔花销大可以忽略。

买物的就不得了了。

光说公主府上下百八十口人，里头的丫鬟小子婆子，外头的管事和伙计，每日光吃喝和工钱就是一笔数目，还有换季添新衣，过节发赏银，都是免不了的。更有马吃草料，车要刷漆，迎来送往，茶水果盘，林林总总的加起来，月月都是一大笔花销。

虽然昭妍每月底都会往府里交付一笔进项，但每月的进项不是个定数。若是进的比出的多，自然没有什么问题。可很多时候，因为公主府的铺子少，且都算不上什么大生意，出的倒是比进的还要多些，这可让人怎么办呢。

尤其是很多名目的花销，在老百姓的家里，将就着省一省也就罢了，可在公主府的排面上，便是想省也不能省。

比如说，上个月某某夫人请公主吃了顿宴席。这个月公主就免不了要找时间回请，如此有来有回才合礼数。

待公主定下日子下了请帖，厨房要采买食材，库房要清点可用的器具。管收盘子的婆子清点之后，发现装荤菜的白底蓝花盘子不够数，需要另买二十个，便如数报给映月。

在大户人家里，荤菜素菜分别摆在什么样的盘子里，都是有讲究的，随便摆不仅惹人笑话，还会失了礼数，被客人视作轻慢无礼。因此，映月见采买理由合理，便照例批了对牌交给婆子，让她去账房支钱买盘子。

婆子将对牌交给司币，司币核对后，发现本月账上结余的钱不够买二十个盘子，便把情况报给春明。春明也知道盘子不买不行，思忖一番，只好把钱预支出来，记到下个月的账上。

如此便有了“寅吃卯粮”。

饶是这样还不够。公主虽然生活清朴，可出了府门，总归要照顾到皇家脸面，因此不免有一些大的花销，要是“卯粮”也吃不上了，春明便只好外出拆借一笔钱出来。

有时，昭妍管的铺子里有余钱，春明便从昭妍那里“内借”，等下月底昭妍往府里交进项时，再把这项刨出去。若是昭妍也不趁手，春明便只好去找相熟的夫人小姐那里，从人家手里“外借”。无论如何，好歹先把眼前这阵儿应付过去。

除了拆借，春明还有一个本事。就是记暗账。

凡是不能抖落在明面上的，比如“内借”和“外借”，都记在只有她和兰舟知道的那本儿暗账上。

凡是能拿给公主瞧的，都记在明账上。因此，每到季末公主要看账本儿时，进出账总是做的滴水不漏，仿佛什么糟心事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也正因为这样，在公主本人和外人看来，公主府一向是有些体面的。

往常，因为春明主理兰舟打下手，事情虽然棘手，但还能应付得了。如今，春明突然抱病离府，将这乱七八糟的烂摊子都丢给了兰舟，便让兰舟犯了难。

对于春明来说，她是监察御史史大人家的女儿，借着父亲的官职名头，“外借”不拘求到谁家，人家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借多借少，总不至于空手出来。

可兰舟算得了什么，说是公主府的家生子，账房的二管家，在府里也是被人百般奉承的，等出了公主府，别说借钱了，谁又认得他。

春明在的时候，这些出门拆借的事自然不需要兰舟操心，如今春明走了，这一本子乱七八糟的账，兰舟可不想管，也管不了。

他是个极聪明的人，公主把差事交到他手上，硬辞肯定是不行，于是就假装做出支错银子和收假银子这样的蠢事来，好让公主觉得他“不堪大任”。说起来，就连那几个挑银箱子的脚夫，也是他事先买通好的，否则那些干粗活的苦力，怎能细心到分辨出来银子的真假。

如今事遂人愿，公主中了兰舟的“圈套”，立马改派了柳莺过来掌管账房，兰舟从乱账的“苦海”中挣脱出来，只当柳莺是上天派来救他的“活菩萨”，自然对她格外殷勤热情，满心的欢喜一字不落的全写在了脸上。

柳莺初来乍到，自然是不知道这里面的关窍，等她真正上手了账房的日常事务，要从里面支银子时，已是为时已晚，叫苦不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