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老爹和柳娘子的接连去世,使柳莺失去了来之不易的亲情和倚仗,她只好走出门去,靠着摆小摊儿给自己挣一点嚼用的钱。
众人听说有个年轻女娃儿当街做起了生意,纷纷跑到大柳树底下看稀奇,看完又回去当成新鲜故事讲给别人听,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就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柳莺和柳家铺子的故事。
这里面有同情的,也有看笑话儿的,更有那等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的。
各位看官,不知可还记得那一年,有个开绸缎铺的大掌柜,偷偷破了行里的规矩,开了八贯钱的高价,把柳家绸缎铺的账房伙计给挖走了。
这位大掌柜姓周,那个伙计去了他家后,被他连哄带骗的干了三个月,到头来却一文钱都没拿到,又回不去柳家,因此一气之下,将周掌柜告上了公堂。
周掌柜做了十几年生意,从来没遇到过性格如此刚硬的伙计,因此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赔了二十四贯的工钱不说,还挨了十几个板子。因为破了生意行里的规矩,回来差点儿又被徽州府的众位掌柜们赶出这块儿地面。
后来周掌柜又是托人,又是破财,被罚关门歇业了两个月,才勉强求得掌柜们的原谅,继续留在原地开铺子。
然而,世上就是有一号人,做错事吃了亏,不想想自己错在哪儿,反而把怒气撒到别人身上。
这位周掌柜,挨了打,歇了业,破了财之后,思前想后,竟觉得是柳家坑了他。要不是柳家放了这个伙计出来,他怎会摊上这桩事。
然后,顺着这个想法,周掌柜又想起来做生意的这些年,一直被柳家压着一头。柳家的料子总比他好,花样总比他新,价格总比他贵一成,最后主顾还总比他多一倍。
周掌柜越想越憋闷,一直想找机会报复一把。如今听说柳家铺子着了火,柳掌柜也死了,他便像得了个大便宜一般,心里别提有多畅快了,心想若不趁此机会,痛痛快快的出一出胸中的闷气,那还更待何时呢。
那日柳家账本子被烧的消息,就是周掌柜最先放出来的。
“柳大掌柜平日从不往家拿账本子,如今铺子都没了,账本子肯定也烧成灰儿了,你们还不赶紧去发一笔小财?”
“柳家现如今就剩两个女人,有什么可担心的。”
“她们哪知道借据长什么样儿,我看你随便拿张纸,不拘什么写几个字儿就完了。”
“哼,要不是柳家那婆娘知道我和她男人不对付,一向没有往来,我早就上门敲一笔大的了,还用得着费劲在这儿教你们,真是一群榆木疙瘩。”
后来,他听说柳莺独自坐镇中堂,收借据辨真伪,治的众人服服帖帖的事,也大大的吃了一惊。
“这小丫头,还跟她老子学了这一手。”
因为柳莺的能干,周掌柜的阴险用心没有得逞,但他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反正生意冷清,他也无事可干,便整日琢磨来琢磨去,终于想出一计。
他假称库房布匹不多,派一名伙计跑到江浙的织造坊里去进货。却让伙计在看货的时候,把柳家遭火灾的事说给人家听,说柳家二老不幸葬身火海,一家子只活下来一个孤女,这个孤女身无所依,只好匆匆忙忙的把自己嫁了,好有个地方寄身。
“可怜柳家二老,攒了一辈子的钱,还没享着福呢,倒全给了那个半路女儿做嫁妆。”
那个伙计按照周掌柜教的,将江浙有名的几家织造坊跑了个遍,那些个丝绸商人听说柳莺要带着柳家所有的积蓄嫁人,担心以后找不到人要账,便不顾长途跋涉,昼夜不停的赶到了徽州。
虽然当时已是深夜,但这些丝绸商人们却不敢另找地方落脚,他们衣不解带的躺在柳家后院的门口,硬生生的露天睡了一宿。
第二天早上起来,柳莺洗漱完毕后,喝了两口粥,便背起装着纸张笔墨的小书箱,到大柳树底下摆摊去。
一开门,却看见十几个男的睡在她家门前,其中有一个人还在打着呼噜。
“你们是谁,这是做什么?”柳莺将众人打量了一番,看他们既不像乞丐,也不像灾民,便好奇的问道。
“你就是柳大姑娘吧。”为首的一个白胡子老者年纪虽大,眼神儿却十分清楚,一眼就看出来柳莺是女扮男装。
“小女柳莺,不知尊驾有何贵干。”柳莺听出来这位老者的口音不似本地人,倒有些和沈清如相像,便以为是来找沈清如的。
“打搅了,找的就是你。”这位老者一改刚才问话时的客气,冲后面的人招了招手,便二话不说,径直就往院里闯。
“哎,你们不能进来,不许进来!”柳莺看他们不分青红皂白的就往里闯,急忙张开双臂,想要拦住这群粗鲁无礼的人,“大娘,大娘,有强盗闯进来了,快喊人啊。”
“柳姑娘,我们不是强盗,是来要账的。”那白胡子老者听见柳莺管他们这伙儿人叫强盗,竟然一下子就生起气来。但他步子并不停下来,反而走进中堂,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掂着茶壶里有水,也不等柳莺招呼,拿起来就往嘴里倒。
“柳姑娘别见怪,我们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水米不曾沾牙,问你讨一壶茶喝。”
哼,你们这也叫“讨一壶茶喝”,我看就差抢了吧。柳莺看着屋子里乱糟糟的站满了人,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家里没有那么多的茶水,只有水缸里的生水。”
她没好气的向众人指了指外面的水缸,自己则静静地坐在一旁,并不上前帮忙,想喝就自己烧去吧。
这帮人闻言,便推推搡搡的走到水缸前,弯腰拿起水瓢就咕噜咕噜的喝起来,足足下了有小半个水缸的水,然后站在院中央打起了水嗝儿。
“这徽州府的水,嗝儿,你别说,嗝儿,比咱们江浙的水可甜多了。”
“哎呀呀,这两口水下肚,一下子就解了我这一路的疲乏呀,好水,好水。”
众人一边打着嗝儿,一边夸起水好来。
“咳,咳。”白胡子老者威严的看了一眼正在说笑的众人,“喝完水就都进来说正事吧。”
“走,走,说正事去。”
一直到众人都入了座,屋内整个儿安静下来,这老者方又开口说话。
“柳姑娘,才刚心急,一时唐突,还请不要怪罪。我等在江浙开着织造坊,数月前,你爹爹柳掌柜曾在我们那儿定了一大批上等丝绸,当时就已经交付完了。只是柳掌柜说手头上现银不够,便开了赊账的借据出来,和我们约定了在下个月还清。”
说到这里,白胡子老者将肩上一直背着的布袋取下,一层一层的展开,然后从里面掏出一沓纸,递给柳莺。
“我看柳姑娘背着书箱子,想必是认得字的。这些都是你爹爹在我们几家织造坊里赊账的字据,每张数目不一,加起来一共是一千零八十两银子,到下个月的利钱是八十四贯。如今我等提前来要账,利钱就结算到今日,也就是七十六贯。”
“字据确是我爹爹亲笔所写。”柳莺将手上的借条一一展开细看,果然是柳家出具的借据不假。“只是如果今日还的话,我手上没有这么多的现钱。”
“嗯?”白胡子老者显然没想到钱会不够,他和先前要账的人想的一样,以为柳家铺子的存货虽然没了,可这么多年经营下来,总有一些积蓄。柳家这么大的生意,拿出来千八百两的现银,还不是轻轻松松。
他想了一想,低声问道,“那你手头上有多少钱?”
“前些日子因结清了其他债主的字据,如今家中现银只余二百七十二两,爹娘平日置办的衣物、首饰、还有值钱的器物,前日刚问过当铺,能当出五百三十八两,如今一共能拿出八百一十两。”
“那还有二百七十两的亏空呢。”白胡子老者闻言叹了口气,二百七十两不算太多,可是如今柳家一败涂地,想要回这点钱怕是难了。
“哎,要是早听到消息赶过来就好了。”人群中有人后悔的直拍大腿。
“你家应该有放出去没要回来的账吧?”有人开口提醒柳莺,做生意的人家,往外赊账是常有的事。若是钱不趁手,以债抵债也不为稀奇。
“有倒是有,而且不少,只是字据都被大火烧没了,如今怕是没人肯认账。”柳莺摊开双手,无奈的说道,“如果你们肯等上一等,说不定我能要回来一些。”
“那不行,我们赶过来一趟不容易,在外吃住都要花销不说,家里还有一堆生意,哪里等得了你。”
“若是等个三两天,有人肯还也就罢了,看你家这光景儿,怕是等一辈子也没人还钱。”
“那你家可现有别的值钱东西,以物抵债,我们也认了。”
“所有的都在这里了。”柳莺被堵的说不出来话,她觉着此刻的自己像是个赖账不还的无赖,这也没有,那也没有。
“可我们不能就这样回去啊。”
“是啊,我们马不停蹄的过来,就是为了把这些钱要回去,总不能回头为了这二百七十两再跑一趟吧。”
“这点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唉。”
“不要吧心疼,要吧,跑过来腰酸背疼,怎么都不划算。”
“真的是。”
“姑娘,这家里还有几个人?”白胡子老者看众人唉声叹气个没完,顿时心烦起来,他想反正时日还早,找些别的话说说,说不定还能问出些钱来。
“只我一个,还有一个邻居大娘跟我作伴。”
“听说你要嫁人了?”
“啊?”
“我看这里总共就你一个人,不如把这宅子卖了罢,好歹能抵上二三十两银子。”
“这怎么行,这是我爹娘的宅子,怎可说卖就卖。”
“你一个姑娘家,一个人住着临街的大宅子,既不做生意,又不赁给旁人,就这么干放着,岂不是白白浪费吗。”老者看柳莺一口回绝,便讲起大道理来。
“那也不行。”柳莺斩钉截铁的说道。爹娘才走不久,屋里还残存着他们生活过的气息,她每日哪怕看上一眼这屋里的摆设,吸上一口气,就觉得爹娘仿佛还在身边,就觉得自己仿佛没那么孤苦伶仃。
“没什么不行的。你爹爹欠了我们的钱,现有字据在此,你若不从,我们告到衙门去,到时候这宅子一样要抵给我们。早抵是抵,晚抵也是抵,不如现在就行个方便罢。”白胡子老者看柳莺态度坚决,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拿衙门吓唬一番,看她还敢不从。
“你们......”柳莺气得涨红了脸,她强忍住眼里的泪珠,不让它流下来。这帮人真是强盗啊,她又没说不还,为什么要逼她卖爹娘的宅子。
本来,她因为算出来手上的钱不够抵账,这几日打算挨个去欠钱的人家里走一走,看会不会有人还存着一些良心,把欠她家的钱还出一部分出来。哪怕只还上两成,也够她还上这二百七十两的亏空了。
可债主竟然来的如此之快,来的如此之多,要钱要的如此之紧。她一时半会儿,上哪儿凑这么多钱去。
“姑娘,我们都是生意人,家里天天一堆事情等着,可没时间跟你在这里耗,你好好想想,除了宅子,家里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赶紧理明白了,大家都省事。”白胡子老者重重的敲了两下桌子,语气里充满了威胁。
银子、首饰、宅子,她还有什么啊。柳莺抬起头,环顾了一下四周。
“这屋里的家具,虽然算不上名贵,也都是我爹娘用心置办的,大约值一些钱,就用来偿你们的利息罢。”
“可以。还有吗?”白胡子老者点了点头,满意的捋了两下胡须。
“这......”柳莺又往四周看了看,脑海里突然闪过一样东西来。
那样东西能值不少钱,刨去欠账,还能剩下一些来。可她下不了这个决心,因为那是爹娘留给她的最后的纪念了。这时,她一向红润的脸蛋突然失去了血色,一下子变得刷白,身子也微微颤抖起来。
“可是有拿不准的物件儿,不妨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堂下有人注意到柳莺的神色有变,猜到她应该是想到了什么又下不了决心,便开口催问道。
柳莺却不答那人的话,她双手攥紧了衣角,心里如同火焰山一般焦灼,直到额头被烤出细密的汗珠来。
不行,不行,那是最后一件东西了,怎可抵卖与人。
可是债主们逼的这么紧,爹爹一生又最重信誉,怎可赖账不还,岂非让爹娘九泉之下不得安息。
唉,拿出来吧。
不,绝不可以!
柳莺左思右想,如坐针毡,始终下定不了决心。
“柳姑娘!我们不要在这里耗功夫了。”白胡子老者突然开口断喝,声音威严的可怕,“你若真是没钱还债,那我们也只好走些偏门了。”
偏门,什么偏门?柳莺被白胡子老者的话打断了思绪,回过神来。
“哈哈哈哈,早该想到的啊。”堂下众人闻言纷纷嬉笑起来,“这小姑娘看着也就十四五岁,生的又好,给谁家谁不稀罕啊。”
“既如此,就由我就帮她把债还了吧。我跟柳掌柜数年交情,他女儿落了难,帮上一把也是应该的。”
“你倒想得美,一大把年纪了,还惦记这么小的姑娘。”
“休得浑说,我是给我儿子打算。”
“就你那百无一用的儿子,我看配不上人家柳姑娘,人家又识字又会算账,还是跟我儿子般配些。”
“呸,你真不要脸。”
“比你要脸。”
“......”
“......”
堂下众人瞬间吵成了一锅粥,可是那白胡子老者并不开口阻拦,反而津津有味的看起了热闹。他心想,十几岁的小姑娘哪听得下这样的混话,说不定就能从柳莺手里逼出来几样值钱的东西呢。
柳莺见状,双手捏紧了拳头,因为太过用力,指甲深深地嵌进了肉里。她猝然站起身来,朝里屋走去。
“哎,你看看你们,把人家姑娘说得不好意思了吧。”
“注意分寸,注意分寸。”
众人看见柳莺进了里屋,又是一阵调笑。
过了一会儿,柳莺抱了一个锦盒出来,打开放在了白胡子老者面前。
“这个,总够了吧。”
老者定睛一看,里面是一只镶粉宝坠金长命锁的掐丝足金项圈,还有一对镶珍珠的花丝足金手镯。不是别的,正是柳莺初来柳家那晚,柳家二老认她做女儿时给的信礼。
其中,足金花丝拉的粗细如一,排布整齐细密,珍珠光亮浑圆,粉宝石晶莹剔透,这三样东西本就光彩不凡,放在一起更是如荧辉交映,显得更加精致无比,一看就是经能工巧匠费心打造的上等货色。
“好东西,好东西。”白胡子老者端起锦盒,拿起一只手镯,不住的摩挲,喜得合不拢嘴,“我看啊,能值三百两,正好抵了剩下的债。”
“这个我要留下来。”柳莺闻言,从老者怀里抢过来金项圈,指着那只镶嵌粉宝、錾着“长命百岁”四个小字的长命锁,对老者说道。
“这个项圈最值钱的就是这个小锁了,你留下它,钱就不够抵债了。”老者看了一眼小锁,又看向柳莺,他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宅子,宅子给你们。”柳莺一下子红了眼,她看见这套首饰,就忍不住想起初到柳家认爹娘的那晚。那是多么幸福的一个晚上啊,没想到这么快,爹和娘就都不在了,这一套信礼,是爹娘留给她的最后的纪念,她总要留一样儿在自己身边啊。
“好!”白胡子老者一拍桌子,痛快的答应了下来。这宅子加上这套首饰,可不止二百七十两。柳莺舍不得卖,他可没什么舍不得,回头稍稍转手,多卖个二三十两银子不在话下。
于是柳莺拿来一把剪刀,忍着心痛将长命锁的锁环铰开,从项圈上取下来,小心的揣在怀里。
宅契、银两、首饰也都一并取来,放在了老者的面前。
老者清点完毕,当着众人的面,烧掉了所有的借据,然后开了一式两份的收据,和柳莺一起签字画押。
“左右这宅子一天两天也卖不了,你好生收拾收拾,十日内搬出去即可。”老者来时本来没想到这趟徽州之行会如此顺利,竟然半日就把账要到了手,当下心里觉得十分畅快,便大手一挥,给柳莺宽限了搬走的日子。
柳莺没说话,她背过身去,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
家,没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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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落井下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