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衡和众街坊一起,将王二扭送到了徽州府衙。因为火情重大,足足烧了半条街二三十家店铺,因此府尹极为重视,亲自升堂审理此案。
不想王二却是敢作敢当,在公堂之上一丝一毫都不曾隐瞒,将在后墙根儿下与阮玉衡说的那番话,一字不差的招供了一遍。只是提到沈清如时,时而咆哮,时而哀叹,口中直道“只恨没有亲手杀了这个杀我妻儿的狗东西”,引得堂下众街坊心中感慨不已。
徽州府尹虽然对沈清如曾在徽州刑狱供职的事没有印象,却记得自己初上任时,曾经发落过一批靠“来头”在各个分属衙门供职的人。当下听得沈清如滥用职权关押毒打犯人,还借衙役之手打死了一名有身孕的妇人,于是勃然大怒,吩咐手下,务必于三日之内将嫌犯沈清如捉拿归案,再行审问。
沈清如听到消息,急得比热锅上的蚂蚁还要焦灼,在他租赁的小屋内来回的转来转去。他当日篡改供词,改押王二到重刑狱,其实只是一时性起,随手改了几句话,想出一口胸中的恶气罢了。现在说起来,他与那王二本来无仇无怨,无非是被他吐脏了袍子,以至于差点误了与高大人见面的事,实在不值得为这个报复人家。
还有王二的浑家,他当时也是出于后怕,怕她一直长跪不起,引得府衙 众人关注此事,才不得不叫衙役去拿着棍子赶她走,哪知道她怀有身孕,竟然就害了一身两命。
沈清如仰天长叹,悔不当初。他本已是犯官之子,难道如今自己也要下大狱了吗?若是犯了什么大事也就罢了,因为这点子小事下了狱,简直是给沈家祖宗牌位上抹大粪。若是沈父此刻就站在他面前,怕是要破口大骂三天三夜不止。
慌乱归慌乱,沈清如还是很快冷静了下来。
如今官府捉拿在即,这个小屋是他平日的容身之所,恐怕不宜久留了,最好能马上走。
去哪呢?
不知道。
逃走吗?他没有路引,能逃到哪里去呢。
躲起来吗?他身上没有多少盘缠,又不能抛头露面的出去做事挣钱,恐怕也支撑不了太久。
唉。
思来想去,为今之计,也只有再去求一求高大人了。
事不宜迟,沈清如火速收拾了一个小包裹背在身上,打开门缝窥见四处无人,便悄悄的从后门溜出去,小心的抄小路行走,来到了官老爷街高大人的府宅门前。
“尊驾,烦请通报一声高大人,晚生沈清如有急事拜访,请大人千万赏脸见一面。”沈清如对着门房深深地作了一个揖,急切的说道。天气已有些热,他急匆匆的走过来,此时已是满头大汗,当下说完话,便顾不得体面,拉起衣袖就擦起汗来。
“老爷这会儿忙,吩咐了不见客,你且等会儿罢。”门房不冷不淡的说道。
自打那年被徽州府辞退,沈清如来找过一次后,看高大人闭门不见,无意相助,自觉无趣至极,从此便没再登过高大人的门,因此门房早已经不记得他。加之他看沈清如穿着打扮的一般,又当众做出拉袖子擦汗这样不体面的举动来,只当是穷酸后生打秋风来的,便更没拿他当回事儿。
沈清如无法,他总不能推开门房硬闯进去,便只好在门外找了个有树荫的大石头坐下来等。
过了一个时辰,高大人府上没有一个人出来,倒是有两三个人拿着拜帖进去了。
沈清如不停的四处张望,生怕有衙役经过这里看见他把他拿了去,于是便站起身来,走到门房跟前,让他再通传一次。
“这位大哥,沈清如实在有急事求高大人,烦请尊驾再通报一次,要紧,要紧。”
门房斜楞着身子,抱起两条胳膊,看着他冷笑了一声,“来这个门前的人,谁不说自己有急事,你急他也急,都嚷着要见老爷,你说老爷见谁合适。”
沈清如想起来头次来访,这个门房一脸殷勤的样子,加上刚才已经在门外担惊受怕的白等了一个时辰,当下便十分气恼,他红涨了脸皮冲到门房面前,一把揪起来领子,一字一句的咬着牙顿着说道,“我让你去通传,沈清如有人命关天的大事。你若再不去,我先宰了你。”
门房听见“人命关天”,又看他说的郑重,便不敢再拖延,挣脱开便一溜烟儿的跑进去通报去了。
不一会儿,门房出来,不敢抬头看沈清如的脸,低着头小心翼翼的说道,“高,高大人说有要事在忙,请沈公子再,再等上一等。”
沈清如以为,他以人命关天的大事相求,高大人会赶紧让他进去,逐一陈情,没想到竟然还是闭门不见。
这个高大人,怎么跟第一次见时全然不一样,怎么变得如此狠心。
可他实在等不及了,徽州府尹让人三日内拿他归案,如今他离了那个小屋子,衙役们正贴了告示满大街的寻他呢,再等一会儿,恐怕就要到大狱里去等了。
到时候,就更不会有人管他了。
沈清如想明白利害,便心一横,对门房恶狠狠的说道,“你再去通传,就说只要高大人愿救沈清如一命,沈清如这辈子肝脑涂地,愿为高大人做任何事。”
门房站在原地,战战巍巍的没动。高大人吩咐了不见的人,他怎敢一遍又一遍的通传,挨板子是小,这差事还想不想要了。
沈清如这次没说话,抬腿便给了门房重重一脚。
没想到他看上去不过是一个白净文弱的书生,却把门房踢得龇牙咧嘴,哭爹喊娘,叫苦不迭,当下便手捂着腿,一瘸一拐的进去通报去了。
这次过了好大一会儿,急得沈清如在门外团团转了好多圈后,门房方才出来。
沈清如急忙迎上前去,这次要再不让进,他就真要豁出去硬闯了。
“进去罢,老爷在正厅里候着。”
听到这话,沈清如心里悬了半日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他一边擦着汗,一边急匆匆的往里走。
他心想,能见着高大人的面,事情也就算成了一大半了。
正厅里,高大人端坐中堂,右手边站着侍女,左手边的圈椅上,则坐着一位妇人,看着年纪与高大人不相上下,衣着素净,无甚首饰。
“沈清如拜见高伯父,今日不请而至,感谢伯父不计较小生无礼,肯见上小生一面,小生心里已是不胜感激涕零。”沈清如这次没有作揖,而是直直地跪了下去,给高大人行了个大礼。
“你有什么事?”高大人果然不似头一次那么热情,说着话,却拈起一块糕点细细嚼着。
“小生当日受伯父关照,在徽州刑狱誊写文书。那日伯父家里扭送来一个窃贼,小生本想着好生教训他一番,不想无意笔误,在供词上生了些误会,使那个贼人在重刑狱多关了些时日。中途他浑家找来,被府衙的衙役打走,谁知她有身孕,竟然就去世了。如今一干人等把两件事都合在小生身上,要小生替他们偿命。小生无处诉冤,思来想去,只好前来请高伯父指教。”
“哼。”高大人没等他说完,先冷笑了两声,说道,“你才多大,才进去做了几天正事,也学会了篡改供词,借手打人,还生出了人命案?”
“小生,小生不曾,是那衙役,衙役手重......”沈清如嗫嚅道,他没想到高大人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小心思,从中剥取出了实情。
“你要我指教你,可这是人命案子,谁敢插手。”高大人冷冷的说道。
此时沈清如还跪在地上,闻听此言心中大骇,以为高大人要袖手旁观了,便“咚咚咚”连磕了三五个响头,带着哭声道,“高伯父,小生真的是无意间酿成大错,并非故意谋害人命。就请您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救小生一命吧,沈家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您救我一命,我这辈子为您做牛做马,万事不辞,我九泉之下的父母,也会保佑您和您的家人。”
谁料,高大人看起来似乎并不为此所动,想来是他听多了这样的话,早就耳朵起茧子了,于是依旧冷冷的说道,“人命案子,就算府尹要重判,搁不住苦主愿意私了,你问问他要多少钱才肯罢休,如数给他便是了。”
沈清如听到这话,便知高大人心思有些活动了。他擦干眼泪,又认真的磕了一个头,拱手说道,“伯父,那贼人的浑家被衙役打死,一尸两命,他放出来这一个多月都在四处找我,好杀了我给他浑家和孩儿偿命,还说要放火烧死我,跟我同归于尽。且不说他不要我的钱,便是他有心要,想必也是个天价,小生先前在绸缎庄做伙计,哪里有许多钱赔他。”
这时,高大人身边坐着的妇人同高大人使了两下眼色,高大人点了点头,那妇人便开口了。
“既如此,我倒愿意帮你一把,只是有件事不知你肯不肯答应。”
沈清如闻言大喜,忙礼见了这妇人。原来这不是别人,正是高大人的正房夫人,她听闻沈清如来访,特地从后院走出来见他。
“小生此生愿肝脑涂地回报大人和夫人一家,夫人有事但说便是,小生无有不遵。”沈清如恭恭敬敬的答道。
“你这个案子,说起来无非是擅用职权,多关了人家大半年。供词虽是你改的,但大狱向来有供词合审的规矩,其他人没有校对明白,不该让你一个人担着。”高夫人徐徐的说道。
“是。”
“再说他浑家被打死一尸两命之事,你并不曾让人殴打那个妇人,只是拿棍子吓唬驱赶一下。后面打人又不是你动的手,两个衙役说是你指使的,原话如何,可有见证,怎知不是见死了人,一股脑儿的往你身上推?”
“是是是,夫人说的对。”沈清如听见高夫人只言片语之间,便将这件棘手的事分析的如此明白,此刻更加放心了,便长长的吐了口气。
“你这案子不需高大人亲自过问,我找人帮你料理了便是。”高夫人一脸的云淡风轻。
“多谢夫人出手相助,小生和父母不胜感激。”沈清如深深的叩了三个头,继续说道,“夫人才刚说有事,烦请直说,小生无有不辞。”
谁料,此时高夫人却沉默了,她连呷了好几口茶,又过了好一阵功夫,方才缓缓的说道。
“我有一女儿,名唤慧儿,比你年长四岁,自小心高气傲。自打十四岁起,家里说了几十桩婚事给她,她从不肯松口答应。如今她看中了你,甘愿与你执帚拿萁,不知你愿不愿意?”
“什么,竟是要将高家小姐嫁给我?”沈清如以为是要他做什么凶险难办的事,不想却是要招他做女婿,心中大罕。转而又想道,“高家的千金小姐,怕是嫁给外姓王爷当个王妃都使得,这般好事怎会轮到我一介白丁,又怎会拿来跟这个案子做交易,怕不是这个小姐容貌丑比无盐,或者是身上有什么毛病吧。”
高夫人见沈清如没说话,便一下子猜中了他的心思,冷冷的说道,“我女儿慧娘容貌较好,琴棋书画无有不通,若不是她有心看中了你,非要我们舍下老脸,亲自与你说这事,我们也是不好意思开这个口的。”
沈清如听见高家小姐容貌无碍,便一口应承道,“小生此生不曾想到,有朝一日竟能得小姐青眼相看,才刚听见夫人的话,便觉得如同做梦一般,一时不敢相信。既然伯父和夫人美意成全,小生愿听从一切安排,此生必护得小姐一世周全,与小姐一同孝敬伯父和夫人。”
高夫人点了点头,又说道,“还有一事。”
沈清如等了半晌,见高夫人一直不说话,只好主动开口问道,“何事,夫人但说无妨。”
“我女儿慧娘幼时得了急症,因用药过猛,郎中说,此生不能再生育了。”
“啊?”沈清如果然没猜错,这高小姐果然身子上有些毛病,他本来觉得此时不宜开口,但又压不住心里的好奇,便小心问道,“可有请名医看治将养?”
“郎中请了无数,都说没有指望了。”高夫人说到这里,突然露出几分难过的神色,眼神也变得呆呆的,随即又很快回过神来,对沈清如说道,“我知道你是你们沈家的独苗,不能因为我女儿就断了你们家的香火。这样吧,你和慧娘成亲之后,我先允准你纳上一两个小妾,衣食供养都从我女儿的嫁妆里出,算是我们对你家的补偿。只不过,无论她们以后生多少姑娘小子,都要记在我女儿的名下,认我女儿做生身母亲,与她们无关。”
这番话让沈清如踏踏实实的放下心来。这一趟来得可太值了,又是高门美妻,又是娇妾两房,还顺带着帮他料理了身上的人命案子。这可是天大的美事啊,是他求都求不来,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啊。
虽然他如今还是一介白丁,身上一份功名都没有,但他高大人的女婿,怎么会一直是白丁。如此一来,保荐科举一事,便无需他亲自开口再求。那高小姐如今已是二十一岁,年龄上已然等不及,想必不日就要和他成亲了,待成亲过后,高大人自会安排他去考科举。有了高大人这个岳丈在,什么举人,进士,什么光耀沈家门楣,还不是高小姐一句话的事儿。
想到这里,沈清如的心里便高兴的如在云端一般轻松畅快,他的眼睛里一扫刚进门时的阴霾,瞬间重新焕发了当日做知府公子时的神采。
他激动地一连叩了好几个头,说道,“小生此生能娶小姐为妻,已是莫大的福气,其余只听伯父和夫人安排,夫人也不需特地说给小生知道,小生无有不依的。”
高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口中说道“这便极好”,然后抬手让他退下了。
沈清如从高家出来,简直是欢喜到发狂,仿佛洞房花烛、进士及第的美事都已近在眼前了。
说起来,他心里甚至有些感激王二,要不是王二蓄意报复他,把他逼到来求高大人救命的地步,今这桩美事,哪里能轮得到他,只怕他正在四处求人给他一份伙计的差事好混口饭吃呢。
沈清如正沾沾自喜着,突然有人从后面叫住了他。原来高夫人怕未来的女婿回去受苦,派人来叫他回去,先在高府里住下。沈清如喜上加喜,当下便转身跟来人回去不题。
此事还没完,各位看官,看到此处,难道不疑心高大人和高夫人为何骤然将女儿嫁给沈清如吗?
沈清如犯官之子,白丁一个,如今又缠了一身的人命官司,纵然如高夫人所说,高小姐不能生育,那为何不找别的门生故吏,偏偏把这好事摊到沈清如的身上呢。
这当中又有一段故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