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三月,徽州府,绩溪知县朱老爷的后院儿。
自打春节过后,绩溪一日倒春寒也不曾有,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这几日竟有些燥热起来,
后院绿意渐浓。
下人们照旧一大早起来,扫院子的扫院子,采买的采买,做饭的做饭,一整个忙忙碌碌的景象。
大小姐盈儿早已饿醒多时,因为四面看不到衣服鞋袜,又唤不来贴身侍奉的丫鬟,只好光脚下地,裹上被子披头散发地站在门口喊丫鬟。足足干喊了有几十声,才有一个胖丫鬟慢条斯理的磨蹭进来,翻着白眼问盈小姐喊她做什么。
盈小姐此刻还光脚站在地上,“姐姐,昨天穿的衣服都哪里去了,怎么一件也找不到。”地面寒意犹在,盈小姐双脚冰凉,看着却并没有发火,依旧温言细语。
胖丫鬟不耐烦的从腰间摸出钥匙,打开箱笼给盈小姐找衣袜。
“哎呀,不是我说你啊大小姐,不过就找个衣服的事,你一大早上满院子的瞎喊什么。你在床上舒舒服服的躺着不行吗,又不会冻死了,晚一会儿穿衣服能怎么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样你了呢。”这胖丫鬟并不直接答衣服的事,反倒埋怨起主子来。
胖丫鬟从箱笼里随手拽出来几件半新不旧的夹棉衣,摔打在床上,然后转身就出去了。
今天天气燥热,她自己都换上了轻薄的春衫,却还给盈小姐拿棉衣,也不给打盆水来,更不服侍穿衣梳洗,竟然嘟嘟囔囔的径直走了。
盈小姐只好自己穿上衣服,拿起铜盆出门打水梳洗。
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往常这会儿,下人们都快吃完饭了,再不赶紧去拿些来,恐怕又得饿肚子。丫鬟总不给她拿饭吃,她自己去厨房又总是抢不到,所以总饿肚子。就说昨天,她拢共才吃上一顿饭,还只是半饱,这会儿梳头的功夫,已经时不时地觉得头晕眼花。
其实,早饭本来不用盈小姐亲自动身去吃的,像她的两个弟弟妹妹,一直是丫鬟早早地把冒着热气的早饭端到房里去吃,吃完再端回厨房,全然不用小主子动手。
盈小姐虽是妾室申小娘所生,但早些年也是父疼母爱,娇养万分。只是不知怎的,最近四五年来,父亲朱知县,原配李夫人,竟都逐渐对她冷落起来。
时日久了,不仅衣食物用比弟弟妹妹短了半截,连带着下人也跟着糟践,一个个都使唤不动。不仅要自己梳妆穿衣,烧水洗漱,就连洗衣服这样的粗活,寒冬腊月也少不得她自己动手,全然没了知县大小姐的款儿。而朱知县和李夫人就算瞥见了她手上的冻疮,也并不以为意。
盈小姐穿好衣服,往厨房走来,下人们正围坐在一起喝粥。盈小姐多年营养不足,个头将将比灶台高一点,直接够完全看不到锅里,只好搬来一把竹凳子,站上面用勺子刺啦刺啦的刮那剩的不多的稀粥,听着着实令人心酸。
这时候,一个管做饭的婆子从下人堆儿里窜出来,一把把碗勺抢了去,把盈小姐扯了一个趔趄。
这婆子梗着脖子说道,“盈小姐,你把粥盛完了,我们喝什么,做主子的一天天的总是从下人嘴里抢吃的,说出去连我们都觉得丢人,一天天累死累活的干活,让我们饭都吃不饱,没这个道理。”
盈小姐闻言,胸口堵着一口气,却不好发作,她饿得都快晕倒了。只好忍着气细声说,“大娘,姑且给我一口饭吃吧,也不消就菜,就把这碗稀粥给我就好。等下母亲叫我出门,不吃粥只怕抗不过中午呢。”
这婆子打了个饱嗝儿,看来她早就吃饱了,却不把碗还给盈小姐,盈小姐只好又连说了几句好话,婆子才抠抠搜搜的倒出来大半碗,只留了点儿碗底递给她,仿佛这一碗不是粥,而是她的心肝儿肉。
这时候,下人们都吃完打着饱嗝陆陆续续出去了。盈小姐看这点东西不值得回房吃,便坐在竹凳子上喝起粥来。这时,李夫人身边的丫鬟走过来,命婆子拣一口干净的锅子,说来了一个什么芍药居的姑子来拜访,夫人让快快炖了四物汤好招待这姑子。
婆子闻言,慌忙把刚打了一半的嗝生憋回去,从架子的角落里拿出一口精致小巧的炖锅,添上水,恭恭敬敬的洗了红枣、莲子、银耳、葡萄干放进去小火炖起来。
盈小姐吃完粥,本想去看弟妹写字,听说来了个姑子,便往李夫人房里来。平日府里都是小厮丫鬟和管事的,再就是本县财主士绅家的女眷,还头一回听说姑子上门,倒要去看看是什么芍药居的姑子。
出厨房拐过一个月门,再往前走几步,便是李夫人居住的院落了。中堂端坐着一位面皮白净、长眉细眼、气质疏冷的妇人,这便是李夫人,她正看着丫鬟打点食盒。
看到盈小姐进来,李夫人道:“正好你来,我正要打发人叫你去,你父亲早上刚睁眼就收到衙门里的急报,没来得及吃饭就往出走,你且去跑一趟,给你父亲送个饭。”盈小姐接过来,看里面是十个小包子,咸鸭蛋清粥,并几样小菜,便答应着去了。
虽然李夫人如此说,但这种往衙门送饭跑腿的事,向来是找她不找下人的。盈小姐出了大门,拣小道往衙门走。朱知县今年已上四十六岁,年岁见长,食量大减,这个饭量根本吃不完。盈小姐走到无人处停下来,拿出来两个小包子塞嘴里,又拈起几根小菜,香得眯缝起了眼。
盈小姐把余下的小包子重新摆了摆位置,送到衙门里。朱知县果然只是浅吃了几口,便令盈小姐收拾好带回去。
“告诉你母亲,我有公务要去趟徽州府,大约后天才回,让她赶紧收拾好衣物盘缠送来,午饭前我好动身。”朱知县的声音很冷淡,说罢低头去忙,他一向不与盈小姐多说一个字。
盈小姐回来依言告诉李夫人,李夫人闻言,便挑出几件上好的常服和鞋袜,并官服一同装好,连银子一起交由小厮给朱知县带去。
盈小姐穿着棉袄,在大太阳下跑了两遭,热得浑身冒火,便索性在李夫人下首坐下来,听那姑子说话。
这姑子因长年游方奔波,皮肤黝黑、浑身精瘦,更有颧骨高突,眼露精明,她自称法号“无尘”,打芍药居来。
说起这芍药居,其实就是本地的无事庵。早些年因为太小废弃,后来来了三个尼姑,因为看着平日安分,村老们便同意把小庵借给她们清修所用,就建在城南十里外的在一处油菜花地里。这庵子极小,外堂只供奉观音、文殊、普贤三位菩萨,中堂给这三个姑子打坐,后堂是居室,厨房和杂物间,真个是小的连转身都不易。因着这三个姑子说话得体耐听,本县的妇人闲来常去那里坐坐,有钱的添点香油,无钱的便上柱香吃顿斋饭。
一年前,这无尘姑子云游到此,不知怎的说动了主事姑子,硬挤出来一块地方给她长住了下来。后来非说无事庵这名号不雅,便怂恿主事姑子改名叫芍药居,又恐众人耻笑他附庸风雅,便寻个日子,把庵外的油菜花尽数铲去,赊了许多芍药的幼苗栽种。
本来,庵外的油菜花春夏能开花结果,榨出油换钱使用,如今铲掉便少了这一大宗进项。主事姑子回过神来,发现事情不对劲,不仅银钱少了一大项,芍药幼苗的账还欠了一堆,按庵里这清汤寡水的收成,就算勒紧腰带喝清水粥,也得等到猴年马月才能还清。于是,主事姑子发起火来,直埋怨着这个外来的姑子多事,将她狠狠地训了一通,让她自去想办法把银钱补上,否则就把她从庵里赶出去。
无尘走南闯北,也是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见识在身上。她想,平头老百姓手里哪有闲钱,靠他们筹钱,怕是还没筹到,自己先要流落四方了,她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安生地方肯收留她,这三个姑子人还老实没心眼,可不能就这么错过了。
于是,无尘便把主意打到了这富户官绅的家眷们身上。这姑子走街串巷,四处打问,暗暗把绩溪县排得上名号的家户筛了一遍。为保万一,她先拣了个做小生意的娘子游说了一番试手,靠着她那三寸巧合头,硬是毫不费力地化出来二两银子,心里便主意大定,把这银子尽数拿出买礼盒,一早便往知县夫人这里来。
盈小姐坐在姑子对面,看她探着身子笑得殷勤,又只挨着点椅子边坐着,便知她必然有事相求。
只听李夫人道:“师父看着眼生,听说是从芍药居来,我冬日久不出门,不知芍药居在哪里。”
无尘姑子笑道;“阿弥陀佛,夫人操劳家事自然繁忙,这芍药居便是以前的无事庵了,小僧法号无尘,本来四方游学,一年前到达本县,主事师叔精研佛法,小僧受益匪浅,得蒙三位师叔们善心收留,便在这里静修了。”
李夫人便问,“庵子为何改名,我竟不知。”
姑子道,“无事庵虽有清静修为之意,但终归只顾己身,小僧和师叔们皈依佛教,应当忘却自我,心向礼佛。且信佛之人向来以“以花清供”为雅事,芍药最初的本意为思念,正应我等礼佛念佛之心,故改就此名,移栽芍药,以求名副其实。”
李夫人本就是信佛之人,闲来也常往无事庵里吃斋添油的。如今听了无尘的话,盛赞她心思精巧,见识不俗。当下四物汤端上来,两人边吃边说,话逐渐多了起来。
李夫人问,“师父移栽了芍药来,此花徽州府虽有,但我县少见,不知何时开花。”
姑子道,“小僧今日出门时,小半数已见得花蕾了,想来不过十天半月,夫人小姐们便能同去观赏吃斋。”
李夫人道,“甚好,到时烦请师父们教引,我们也好学着以花礼佛,添一添功德。”
姑子见话已投机,便见机说道,“小僧今日上门拜访夫人,第一是奉师叔之命,瞻仰夫人雅容,另有师叔之托,有一件要紧的功德事,冷眼观这县里,非得相烦夫人才可做成功德。”
李夫人见她说的郑重,便问是何事。
那姑子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小庵蒙夫人小姐和县里众位夫人小姐们抬爱,多年来香火不断。如今借着改换名号,小僧和师叔们重修佛像,再饰佛堂,一为证弟子诚心,二为回报众位夫人小姐们。十日前道场已完工,小庵不敢擅动,特选后日普贤菩萨诞辰,专请夫人小姐光降随喜,为佛像拂尘添油。开佛光明,此乃首份功德,也算是小庵众位师叔们回报夫人小姐的一份心意。”
李夫人闻言欣喜,当下便应道,“放心,届时定早去。”
一边取出钥匙教丫鬟开箱笼,拿出二十两足银交于姑子做香油钱。这姑子来时只知知县夫人大方,却万万想不到知县夫人出手竟如此阔绰,如今除去芍药花苗钱和日常嚼用,还能剩下许多,别说主事姑子无话可说,就是叫她来做庵里主事,想来旁人也无异议,便千恩万谢,心花怒放的告辞去了。
李夫人呷下最后一口汤,看那姑子的背影渐渐走远,便拉下脸来,扭头对盈小姐说道,“你如今越来越不像样子了,你小娘不管你,自己也不照照镜子吗,怎的这样天气还穿着冬衣,你看这满院子的人,谁像你般还穿着棉袄,还压出来一身褶子,没的叫外人笑话。头发也梳得乱糟糟的,才刚外客在不好说你,后日带你和两个弟妹一起出门,再这么不成样子,你可仔细着受罚”。
盈小姐不敢做声,只有诺诺答应着,直到李夫人说可以退下来,方才松一口气退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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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