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干戈为玉帛后,话就好说多了,整个宴席其乐融融。黄氏见多识广,与罗世先畅聊京城名医事迹。聊着聊着便说到孟家大娘病情何如。
“孟家妇人,哎,她的头疾说来也简单,罗某给她的那几副药,便可使其恢复如初。然而那病的病根不是旁的,乃是一个‘穷’字。那妇人体虚得很,常年多病无疑,照脉象看,这个头疾之症应该是经年累月吃食贫乏兼之体弱多病所致。不过罗某到时给她家中定期送些滋补之物,补与药兼具,定可保她痊愈。”罗世先此话既彰医德,亦显医术。
果然,黄氏听罢郑重道:“罗大夫如此大义,古楼镇民之福啊。”柳以宽等也言辞附和。
罗世先受之无愧,只小小谦虚一句:“这是罗某应该的。”说完身子也舒展了一些。
罗大夫穿着颇显素净,其他人看一眼难忍感叹不愧是济世名医,有一身高超救命之术,竟然如此朴素。
黄氏眼睛何等毒辣,早看罗大夫那一身衣裳布料暗藏玄机,虽然瞧着质地极一般,但是那袖子的纹路分明是“云角织”。
云角织乃是蜀地有名的织衣之技,用这等织术织出来的布匹纹路精湛,花鸟则栩栩如生,风月则雅致非凡,而且触感柔软顺滑,穿之轻盈如无物,着之舒服如推拿。
然而此技过于艰深,极难传承。因此以云角织之术产出的衣裳,价值万金。由奢入俭难,这罗大夫的娇贵之躯只怕难捱真正的粗布俗服那糙劣的质地,不得不用这些稀有之物,迷惑众人的眼睛。黄氏哪里知道罗世先只在她这样的贵人面前也只是假装低调,在平头百姓面前一刻也不耽误显露他富贵的金光。
“这罗大夫只怕不止富,还富的流油啊。”黄氏暗想,心中倒觉无谓,黄氏口中道:“孟家妇难,孟家小郎君亦难。我观孟小郎君写得一手字,天赋极强...”
罗世先并不知道那个穿得乞丐似的小童还能引起侍郎夫人的注意,不过他向来什么话都能接,依旧侃侃而谈,谈了几句,发现侍郎夫人对那个孟家小童竟有颇多欣赏,如此倒是可以...
宴散之时,主客均尽其兴,例月视诊之事也顺势敲定,罗世先自然千恩万谢。几日后,罗世先到自家的杏林医馆例行查看,便看到孟家小童在医馆外张望,他抿嘴皱眉,不敢靠近,只用眼睛不断搜寻。待看到自己时,眼睛收神放光,罗世先存着前次侍郎夫人对此童的格外注意,所以也将这孩童仔细打量。
一番打量之下,便暗自感叹侍郎夫人目光非凡,这孩童着实有灵气,面相极好,才这般大便眉头如剑,眸目如星,姿颜极俊,举手投足之间亦有一股子聪明劲儿。
孟然看到罗郎中便朝他走去,但见他华服依旧,走到近旁便止步。孟然弯腰端手再次行礼道:“罗郎中,救母之恩并不敢忘,但是我家着实拿不出...手头还剩一些钱,我还想留给母亲买补品,她身子太虚。”孟然眼中的光黯然在“钱”字之后,接着他目光又一闪,“但是我很有力气的,我可以在郎中的医馆里当牛做马,我什么都能干的。”孟然不敢说的是手上剩下的钱还是那个柳家小娘子给他的。
“还挺记恩,侍郎夫人果然是侍郎夫人啊。”罗世先心道,接着点点头,口中道:“当牛做马便不必了,听闻你字写得不错,便在杏林做个学徒,从写药方子开始吧。”
孟然不知何为学徒,一副但凭吩咐的模样,如此罗世先也算满意。之后孟然便两头奔波,照顾完阿娘便去医馆干活。这日,但见掌柜的与就医者起了争执,孟然眼见不对,便去找罗世先,罗世先果然不在,孟然见真有大打出手的架势,虽然医馆里雇了不少护院,但若真打了起来,不论谁输谁赢,都会耽误了医馆的名声。
罗郎中于我有救母之恩,岂能让医馆有丝毫毁损?这般作想,孟然赶紧挤了进去,里头还在吵着,掌柜的握着算盘道:“我在杏林算了这么点多年,从没错过,怎么就要你来查我的算盘子。分明就是两斤四两八钱的药,竟说我是讹你,我看你是来找茬的!”
一个头戴平巾幘的青年男子喊道:“好啊,你杏林医馆了不起,我说我的药对不上便说我是来讹诈,你杏林医馆的掌柜这般了不得是吧,我偏要砸了你这医馆。”
男子年岁不大,性格暴烈,且长得五大三粗,说动手便要动手。医馆的护院们围了过来,孟然大喊一声:“我是罗郎中带来的学徒,他特命我来打算盘,罗郎中事忙,暂时到不了医馆。他让我告诉大家,医馆有什么账没对上的,我来当着大伙的面打这个算盘,童叟无欺。”
一道童稚之音传来,男子本就被医馆众多粗犷护院所慑,正好故作好奇转过身去瞧。
掌柜的知道方才那道稚音乃是前些日子罗郎中亲自带进医馆收做学徒的孟然所发,他听到话,尤其是那句“特命我来打算盘”,心中一怒。
奈何这孩童是罗郎中亲自收进来的,又听他说是罗郎中命他来的,不好发作,于是掌柜的没好气道:“你来打算盘?呵呵,我老方打了几十年的算盘,还未出过错,还用不着一个毛头小子来没事找事。再说,孟然,你会打算盘吗?罗郎中只让你药方子,我可没听他说过你会打算盘。”
平巾帻男子喝道:“我看这小子比你这掌柜明事理多了,诸位也来做个见证,只要这个罗郎中叫来的小子当着众人的面把算盘子打正了,将我买的药材一笔一笔算清楚,是怎样便怎样,若是我误会了掌柜的,我张杉也不是什么市井无赖,定会当场与掌柜的赔礼道歉,你们看如何?”
医馆里众人议论纷纷,但都觉得此话有豪气,在理,大家伙儿或阴或阳都支持平巾帻男子,如此口风,倒成了掌柜的十分不是。掌柜的脸上兜不住,撒开手一把将算盘甩到孟然面前,孟然急忙伸出两手去抓,算盘四边棱角,掌柜用力又重,孟然只觉两手生疼,脸上却半点不显,转身便拿起张杉手中的单子打起算盘来。
“金银花三两八钱。”
“连翘五两二钱。”
“生地黄四两。”
“茯苓七钱。”
“一上一,二上二,二下五去三,三去七进一…”
不得不说这张杉买的药材着实不少,孟然仔细核对,认真拨弄算盘,分毫不差。孟然一边算着,口中喊着,账不仅算得清楚,旁人也瞧得清晰,谁都得说一句服气,连那边心中恼怒的掌柜也不得不心生惊奇。
实际上,掌柜心中惊讶属实正常。孟然在这之前从未拨过算盘,只是来了杏林医馆后,借着写方子的机会,时常看到掌柜的或是别的伙计动算盘,孟然偶尔瞧瞧,便也会了。至于今日当着一众之人也能如此熟练拨弄,这对孟然来说并非难事。
“贵客您的药材总计是三贯五十文钱。”
孟然算完,掌柜的无声将他方才算的账摊开来给众人一观:“我说过,我方某从不曾算错过账。”
张杉也是个磊落汉子,将药材往边上一放,端手便是行礼,“掌柜的,是姓张的不知分寸,不该瞎怀疑您老打算盘的功力,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张杉虽长得一副死不认错的样,认起错来却诚恳得很,面上带着不好意思的浅笑。
掌柜的也不算小气计较之人,两人对礼言和,罗世先从人群中走来,他摇了摇手中折扇笑道:“医者仁心,但仁者才能体谅医者心啊,如此便好,便好。”
罗世先声望不差,不止掌柜的孟然在施礼,张杉及一旁的人都在施礼。罗世先将张杉扶起,压低声音道:“贵夫人服下这些药后,便能好个七七八八,来,方掌柜,再给张四郎三包薏苡仁。”张杉羞愧推却,罗世先道:“诶,和气生顺路,我也盼望四郎往后顺遂安康。”张杉感动告退。
这时孟然轻声告退便要去找活做,罗世先拦下他,又将方掌柜唤来,让他们二人将方才的事上上下下说一遍。
这话自然让方掌柜来说,方掌柜从张杉闹事看账本说起,把事说完,方掌柜斜了孟然一眼,忍不住道:“我知你父亲早逝,母亲羸弱,家中困苦没什么教养,难道竟这般拂我的脸面?那个张四郎的账还要你来算?”方掌柜看出来分明不是罗郎中让孟然来打算盘的,再不忍这口气,开口就是责难。
这话真是冤枉了孟然,他只想着息事宁人,不让杏林医馆坏了名声,却不经意间得罪了大掌柜。孟然听了这话,心里极是不舒服,但他面色无改,生生忍下。
罗世先听罢,听出孟然是为了医馆着想,方掌柜脾气不好,诸事不肯相让,护院虽然能拦着张四郎不把事闹大,但确实有损名声。孟然这孩子记恩,如此相护医馆,罗世先心中有些感慨。
不过方掌柜主事多年,于医馆有功多矣,只是对着孟然小子发怒,罗世先也不打算当面给方掌柜难堪,并不说话,见孟然默不作声,面色虽然差了些,却也称得上波澜不惊,心中更加赞赏。
此事了了倒也没影响孟然在医馆的处境。除却罗世先对孟然的赏识越发肉眼可见,方掌柜待孟然也不差,自那次算盘事之后,方掌柜不仅让他学记账,学分辨药材,甚至教孟然如何开方子,方掌柜毕竟不是专门的医师,这个就教得少了。
不过林林总总,孟然都学得很快,学得很精。没多久镇上都知道杏林医馆有个孟郎,他身为学徒年岁尚小,却诸事皆通。孟然智才高端,罗郎中又这般器重,若是得他医术亲传,假以时日,必能成就医家一方。且他长得俊俏,家中有女儿的都开玩笑说要招之为婿。有好事者便给孟然取了个“百家婿”的诨名。
“百家婿”本人却不知这许多奇奇怪怪,孟然只勤敏做事,照顾母亲之余,一颗心便铺在杏林医馆。直到这天,罗世先告诉他,让他随自己一道去柳府一趟。
孟然停下手中抄方子的笔,脑中尽是那个站在树上,俯身与自己笑语的小娘子,至今记得,那日的日头竟然有那般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