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落地窗外,雨水淋漓成一片白雾,绵延游荡,与地面相撞砸出万鬼齐哭般的咆哮。
记者玩家们不能指望荒废了二十几年的图书馆里还有电有水。
因此当天光湿润到了彻底,阴暗潮湿的水汽弥漫进馆内时,陈青石和其他几位玩家纷纷拧亮了自备的手电。
“所以为了完成支线任务,我们要讨论出五个外出采访的玩家?”张怡然眉心蹙紧。
陈青石摆好手电,去看铺陈在书桌上的几份报纸,指了指那几位报纸名人,说:“或许吧因为,报纸上有他们的现居地址,如果没认错,都在新盛高中附近。”
“我想去采访。”张豪自告奋勇,“我会一点……额、关于审问之类的方法,看看能不能套出点情报。”
“那我跟豪哥一起。”张怡然接上了他的话,无视他不赞同的目光,将视线落在坐在不远处看报纸的玩家身上,“马枫叔,你呢?”
“嘁。”
报纸后面传来一声嗤笑,接着被放了下来。
其他人抬眼看过去,被唤作“马枫叔”的男人面相颓废,胡子拉碴。
宽大的灰衬衫大概穿了很久,松垮的袖口挽起到手肘处,深棕色的休闲裤下露着小腿,光脚踩着一双凉鞋。
“我去。”
一脸颓丧失败的男人合上报纸,愤愤不平说道,“我倒要看看游戏里这些成功人士是一副什么嘴脸。”
其他人:“……”
陈青石:“额,冒昧问一下,您是有什么猜测……”
“哈?没有。”马枫摩挲着胡子,如实回答,“我只是看有钱人很不顺眼。”
“非常不顺眼。”
他特意强调了一番。
陈青石:。
他们又讨论了一会,最终确定下来外出的人员,接着重新翻看起了报纸。
张怡然翻了半天,将滑下来的额发撩到耳后,说:
“这些社会新闻上关于新盛高中的事情还有好多,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比赛考试之类,剩下跟学生有关的貌似有几十份……”
余淳听着外面噪音般的雨声,不由得深感心烦,将手里的一份报纸丢到旁边:“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没有,算什么关键线索?”
那份报纸溅起一小片微尘,接着被谷迢拾起来看了看,上面无非都是一些关于国际发生的大事件,哪国与哪国开始建交,哪国又与哪国战争依旧。
无端的,他忽然觉得梁绝或许会对这些事情感兴趣。
安置好伤员,谷迢拿着几张没用的报纸擦了擦长椅,又铺上一张坐下,打着哈欠拽低眼罩,刚展开报纸做睡前读物,就听到了系统播报声再次响起——
【通报全体,当前副本探索进度为:26.3%】
【请诸位玩家再接再厉!】
“怎么回事,又播一遍?”玩家抬头疑惑道,“卡了?”
“不对,是进度变了。”有人敏锐注意到了数字的变化。
张怡然敲了敲桌面,朝虚空比了个大拇指:“不愧是A级玩家梁绝啊,赶得真快!”
谷迢头也不抬,继续看下去。
灰色的报纸墨字发臭,将一场发生在二十五年前的意外在他的脑海中勾勒出了大体轮廓:
“……年3月XX日15时许,新盛高中在南区东路与西路交汇处发生一起车祸……肇事面包车擅闯红绿灯,撞倒……过路的一名学生。车祸致使三人当场死亡……警方初步断定这起车祸是车主超速行驶……”
陈青石那双灰蓝色的眸子里再次掠过几分兴趣,忍不住问:“之前就想问了……梁绝是那个打电话过来的玩家吧,他很厉害吗?”
“是的,反正在我看来很厉害。”张怡然想了想,“我进游戏两年了,之前在一次副本里跟梁绝合作通关过。当时感觉,怎么说呢……”
她苦思冥想了一会,最后对陈青石一笑:“他长得好看!特别有亲切感!身手也好,反应也快!”
陈青石眨了眨眼没有很明白,但忽然想起之前张怡然头上闪过的成就恰好被他记住了。
——这小丫头只是:【平平无奇的颜控罢了】
尽管张怡然说得乱七八糟,陈青石对于“梁绝”这个人物,还是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这么说来,他应该是最早进游戏的一批玩家吧,怡然是进了两年?”
张怡然点点头,指了一圈队友:“我们都是同一批进的,青石哥你呢?”
陈青石笑了笑,比着个一的手势:“我进游戏才一年而已,这么说来比你们还晚。”
“看不出来——陈哥给我们的感觉也像进了很久一样。”
旁边的张豪笑着说完,又转头看向捏着报纸在读的谷迢,努了努嘴。
“那他呢?跟陈哥一样吗?”
听到这里,陈青石犹豫了一下,说:“不,我们其实是在这个副本里第一次见面,之前并不熟悉。”
“可是他看起来好淡定,像大佬。”玩家吴潮低声说,“不会是A级玩家吧?”
“他是新人啦,说不定连、系统武器都没、没有。”余淳忍不住打断他们的话,“这人来了之后、不是什么也不干吗!”
全部听见的谷迢懒得搭理那几人的讨论,合上报纸,偏头望向外面阴森诡异却绿意盎然的雨幕。
他的位置靠近落地窗,那双融金般的瞳眸里,正落着一场堪称静默的雨,近乎空白的心底忽然念出半截句子来:“……短暂潮湿的月夜连着短暂潮湿的雨夜……”
一个更热情更短暂的夏天开始了。
没有给足谷迢思考这句话来源何处的时间,近处忽然响起了陈青石的招呼声:
“……谷迢,你有什么想法?”
陈青石抱胸倚在桌边,翻开另一张报纸,接着抬头跟他对视在一起,捕捉到了那人眼里恰到好处的茫然。
于是他颇有耐心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讨论:
“我打算明天去报纸上记载着学生死亡的地方看一看,不过余淳提议去学校的档案室查——所以我们干脆就兵分两路,你想去哪里?”
谷迢倒也没有犹豫,站起身走过去,接下陈青石递来的报纸,展开扫了几眼,最后说:“我去学生死亡地点看看。”
“好,到时候我们一组。”陈青石点点头,又指了指桌子,“这些报纸你都要看看吗?都是整理好跟学生死亡相关的报道。”
谷迢低头看向手里的那份,上面印着一则有学生在楼梯间失足摔落,最终失血过多无效致死的报道。
“啊,这份报道比较特殊。”陈青石弯腰过来看,“这是唯一不是自杀死亡的学生。”
谷迢视线凝视着摆满桌面的报纸,问:“那些学生们都是什么时候死的?”
“这你可问到关键了。”
陈青石敲了个响指,“很奇怪,我们发现这些学生在学校里死亡的时间较集中,除了死亡地点不同,死因都是自杀。”
谷迢回头对上那双暗沉蓝眸。
“如果再算上失足摔死的学生,一共十九则。”
“所以这学校是中邪了吗?因为犯了什么错,被诅咒了?”
张怡然回想起所有看过的校园恐怖片,一个激灵拍案而起,“就像小A暗恋小B,但是B和C是情侣,A爱而不得于是针对C,想方设法让他们分开,但恶有恶报自己死在校园后面的禁地里,化为怨灵诅咒学校里的所有人!”
“——生生世世!”
张怡然口中的“生生世世”掷地有声,绕过馆外噼里啪啦的雨声飘荡在被水与黑暗淹没的校园。
众人一时竟然无法生出反驳的话来。
“这短短一句话……”张豪喃喃自语,“我怎么想说点啥愣是说不出来呢。”
陈青石抿嘴挠了挠额头,余光瞥见谷迢围着报纸走了一圈,却什么也没说,重新坐回他的长椅上。
他想了想,抬脚走过去。
谷迢才刚坐好,旁边紧挨下了一道人影,男人浑身散发着与他肌肉密度同等的热量,驱散了几分雨天湿润的寒意。
——正好他有些冷。
“谷迢,你有什么想法吗?”陈青石两只手臂支在大腿上,弓着身偏头望过来。
谷迢将黑风衣裹紧了些,又不着痕迹般往热源处挪动一下,说:“我不确定,但可以先试试将这些学生们的死亡联系成同一起事件。”
陈青石反应了一会:“……你是指他们的死或许有共同点?”
“因为得到了同样的诅咒或者是触犯了同样的禁忌……怎么样都好,完全可以看作同系列的一起事件。”
谷迢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说道,“有可能他们的死法也会发生在我们身上,这样看来,其实留在学校里的危险更大一些。”
虽然说着危险,他却连眼皮都不掀一下,淡定得仿佛要去淌一次仅没过脚腕的水。
陈青石瞅着耷拉眼皮的谷迢,觉得他特别像一只正在像淋雪假寐的白隼,于是忍不住问:“你真的不是老玩家吗?”
谷迢瞥他一眼,没哼声。
而没得到回答的陈青石则忽然笑了起来。他靠在椅背上,双手指尖互撑着敲了敲,说:
“——没关系,如果我挑了安逸的地方,我的外祖父一定会拿拐杖敲我的脑袋,骂我太对不起我身上那另一半斯拉夫人的血统了。”
“你是混血?”谷迢顺着话一问,对此毫不意外,“原来如此。”
这位年轻医生过于高大的身材与强健的肌肉除了因为爱好拳击之外,忽然又有了其他的解释——强大的基因。
“……关于这次获得的报纸信息可以告知梁绝。”谷迢抬手枕在脑后,“他是学生,得掌握比我们更多更主动的情报才行。”
陈青石:“……”
似乎听出了这番话里一丝仿佛错觉般的关心,陈青石侧过头来要去看他的表情,却被那副已经拉下来的青蛙眼罩挡得严严实实。
……错觉吧。
混血医生摇了摇头,起身决定先去看看那位伤员的情况。
或许有系统加持的原因,上午还鲜血淋漓的伤口此刻已经结了痂。
早就习惯了游戏内不正常的愈合速度。陈青石将掀开的衣服盖回去,表情淡定估摸了一会。明天或许就会醒了。
之后,陈青石看向悬挂在窗外的雨帘,不用伸手都能感受到湿润的水汽。
众人已经各自找好位置缩了起来,有的低声讨论,有的则苍白着脸,惶惶不安。
陈青石屈指敲了敲木头制的桌面,就像童年时母亲曾教给他的那样,在心里低声祈祷:“请给我们好运吧,木神。”
或许陈青石的祈祷有了作用。
睡梦里,听了一夜雨声的玩家们重新睁开眼,馆檐上仍在滴答着零星的水滴,外面水泊积聚,透射出依旧暗沉的云层。
雨停了。
谷迢伸了个懒腰,活动着因长时间靠在椅背上而发僵的筋骨,瞥见旁边躺了一夜的伤员轻哼一声,睁开了眼。
那伤员眨了眨眼,扭头看见身侧面无表情的男人,目光在他头顶的青蛙眼罩上停了一会。
他刚想张口道谢就被对方堵了回去:“——给你处理伤口的不是我。”
说完这话,谷迢扭头看去。
伤员循着他的视线费劲抬起头,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打着哈欠走近,那泛起生理泪水的灰蓝眸子像清澈的凝冰寒泊,居高临下扫视过来。
黑色冲锋衣披在他的肩上,内里则是近乎被肌肉撑爆的运动短衫,宽肩窄腰,近乎男模的体型。
打量完毕的伤员:……打手?
张怡然缩在角落,看着陈青石掠过她身边,下意识摸了摸嘴角。
……好险好险。
她的心情极好,一巴掌拍在打盹的队友身上:“张豪!快醒醒!准备出去了!”
被打懵的张豪迷迷糊糊投来谴责的目光:“……你他妈平时也没这么兴奋啊?”
陈青石:“早上好,查房。你休息得怎么样?”
伤员看了看空旷的报刊室:“……”
陈青石说着就要上手:“你的伤口已经恢复差不多,等下再给你换药,受伤期间还是尽量不要太剧烈运动,忌辣忌咸……有什么问题吗?”
伤员:“对不起……你是医生?”
陈青石:“……对。”他一时没刹住。
谷迢牵了牵嘴角,又极速抿平。
他站起身来,听到余淳在不远处大声囔囔:“快点走了,我们得去查档案室!”
陈青石见状喊了他们一声,说:“你们去查档案室相对安全一点,所以能不能带着这个伤员?”
另一个队友李扬薇表情有些犹豫,就在她将要点头应允的时候,旁边的余淳果断拒绝:“不行。”
陈青石看向摇头的余淳,见他一脸嫌弃:“又没有、保证查档案室一定没、没有危险,万一出、出了什么事,还带着这个、拖油瓶,你想让我们都被、被他坑死吗?”
“反正、人是你救的,干脆你、你好人做到底,自己负起责任、来咯。”
张怡然忍不住低声嘟囔:“人不是为了救你才受伤的吗,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张豪一把捂住她的嘴,但还是被余淳听了个一清二楚。
余淳回头瞪他们一眼,最后吆喝两声其他几个队友:“我们先走。”
陈青石倒也不意外,朝比手势道歉的李扬薇摆了摆手,半蹲下来问伤员:“请问怎么称呼?”
“汪海川。”男人回道。
“不巧,汪海川先生,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要跟我们一起去学生们死亡的地方查线索;二是留在这个图书馆里。”
陈青石又接着说,“如果跟我们去查线索,我会尽量保证你们的安全,相对在图书馆里,未知因素有很多。”
“我跟你们去查线索。”汪海川听他说完,才开口,“我是A级玩家,不至于因为这小伤让你们顶前面。”
他撑身缓缓坐起,攥了攥拳头适应一会,说:“走吧。”
根据报纸上概括性的描述,他们来到了教学楼。
汪海川的专属武器是一把被收入鞘内的直刀,别在背后。
陈青石捏了捏装备上指虎的拳头,偏头对谷迢说:“你没有武器,如果发生什么意外可以先去安全的地方。”
谷迢低下头,指尖抚了抚眼罩光滑的平面,好歹想起自己究竟遗忘了什么——
被系统赐予的专属武器,现在于他来说依旧是个陌生的黑影轮廓。
“死亡的学生大部分好像在四楼——”
踏上几级蒙尘的台阶,陈青石的话音戛然而止。
汪海川落他一步,面露警惕,看向楼梯口,空气骤然振荡,原本属于二楼拐弯处的景象模糊起来,被飘荡的黑雾吞噬。
三人眼前瞬间弹出了一条久违的系统消息:
【温馨提示:玩家陈青石、汪海川、谷迢已触发支线任务:[守则二],具体内容如下:
二、学校没有十三级台阶。
不要数台阶!不要数台阶!不要数台阶!】
而比另外两人慢几步停在台阶前,原本打算看看专属武器的谷迢猛抬头盯着系统面板,满眼无语。
——你妈的温、馨、提、示。
一个更热情更短暂的夏天开始了。这些炎热白日虽然漫长,却如旗帜般燃烧,在熊熊火焰中消逝。
短暂潮湿的月夜连着短暂潮湿的雨夜,一如梦境倏忽幻化,激荡着一周周的光华。
——赫尔曼·黑塞《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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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贰日(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