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了一会儿,见没什么事,徐来扶她回到车上。
陈瑶想缓缓再回学校。徐来望着前方,单手摩挲着方向盘,似乎在酝酿什么话。
通过这几天接触,陈瑶发现本就少言寡语的徐来,每每焦虑不安,便更如哑了一般,不像自己,越是紧张话越多。此时他一声不吭,一定是想说什么,陈瑶就耐心等他开口。
可徐来沉默半晌,只是把音乐打开。
陈瑶肚子虽然还在隐隐作痛,但是别的不适感均已消失不见,便开口道:“好了,送我回学校吧!”
徐来却好似被触发了某个按钮似的,硬生生回了句,:“去我那儿吧。”
陈瑶一时没明白,问:“你说去哪儿?你们学校?”
徐来答:“不,去我家。”
陈瑶认识徐来的时间其实也就比孟波晚两三个月,按说彼此早该很熟稔才对,只是跟他说话就像挤牙膏,所以近三年下来,也很难说算是熟人。即便如此,孟波还曾感慨这小子上了大学估计也是被学得更“牲口”的虐了,明显比中学时好打交道。陈瑶很难想象还能有更难打交道的余地,难道他原先是张扬刻薄型。孟波解释说并非如此,只是徐来中学那会儿不吭不哈就知道学习、游泳、下棋,几乎没怎么听他说过话,也总面无表情,所以同学们都戏称他“石佛”。
陈瑶便暗自发笑,觉得孟波又在高估自己低估他人,其实他自己才着实是个挺硌色的人。孟波有严重洁癖,宿舍的床被别人坐了会很抓狂,于是给整个床做了帘子。这倒没什么,还引起了给宿舍拉帘儿的风潮,但依然不能阻挡别人坐,毕竟他的床是下铺又挨着宿舍里唯一的桌子。于是他用一大块白布把自己的被褥都罩起来,后来那块白布也给人坐出了一块块黑黢黢的屁股印,他就急了,在自己靠床那方墙壁上用炭笔画了只大大竖着中指的手。这还不算,他还给那床帘装了一整圈拉锁,在锁头处用极小的密码锁锁住。
本来孟波因为抢走了全班最受欢迎的漂亮女生就已颇不受男生待见,经此一举,更是在背后落得个招人嫌的称号。连带陈瑶也吃了瓜落,觉得她是贪图富贵、爱慕虚荣才会不长眼地跟这么个纨绔子弟混。再后来,陈瑶发现孟波从中学起便是如此,跟大部分同学都是相看两相厌,反而是不怎么说话的徐来跟他虽谈不上亲近,倒也没什么机会结梁子。
总之,徐来于陈瑶而言,定位一直是男朋友的好朋友,跟她是两条平行线,而且还是离的不近的那种。
但是从上次“大风天事件”徐来主动改变运动轨迹后,他俩就不再是平行线,而是画在同一坐标轴上的正弦、余弦曲线,不仅相交,而且还似有不停交错之势。
这段艰难时刻有徐来全程陪护,陈瑶对他好感越来越甚,但忽然听说要去他家,还是觉得有些唐突。正在犹豫时,她的BP机响了起来。只见黑色方块字如像素蝌蚪组成的方阵慢慢游过沼泽绿方框:“速回电,孟波”,后面还跟着一串外地电话号码。
陈瑶略微迟疑,下了决心。跟徐来说自己回个电话,就近找公共电话亭拨通了那个号码。
她在这段时间打了数次腹稿,只巴望电话通了,把那几个字说出来就挂。
谁知电话拨通,对方却是个招待所总机。陈瑶又细看BP机显示屏,并无分机号和房间号,正不知所措,对方也一副不耐烦随时要挂电话的语气,BP机又响了:“孟波203”。
她忙转告总机。
电话只“哔”了一声,孟波低沉带哭腔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我爷爷死了!”
准备好的台词完全没用,陈瑶脑子一热:“你孩子也死了!”不等孟波回答,她已抢着说出憋了许久的那句话:“我们分手吧!”而后毫不迟疑挂了电话,回到车上,对徐来说,“走吧,我们去你家。”
徐来什么也没问,安静地点火,将车开上回家的路。
陈瑶把一直哔哔作响的呼机关了,假装扭头看窗外的风景,眼泪抑制不住地滚落。
她把车窗摇下,不顾外面漫天柳絮,让风吹在脸上。
徐来放起音乐,巨大的车噪夹杂收音机里忽隐忽现的乐声。
他们在城里的小街道中向北穿行,高大的槐树遮天蔽日,日光点点洒在陈瑶伸出车窗外的手臂上。城里节奏比二环外慢,路上行人不疾不徐地溜达,骑自行车的人也是如此,晃晃荡荡不着急,让陈瑶想起不知在哪儿看过的八十年代北京街头,十几年过去了,竟丝毫没有物是人非之感。
她从初来北京上大学时对这个城市的印象是:粗糙、不便、假大空,到后来爱上这里的底蕴、包容、大气、不拘一格,是爱上城吗?还是城里的人?
一路两人无话,广播里传来跟徐来声音有些相似的干净男声:“
明天一早,我猜阳光会好
我要把自己打扫,把破旧的全部卖掉
哦这样多好!
快来吧奔腾电脑……
就让它们代替我来思考
……
……
以后的路不再会有痛苦
我们的未来该有多酷……”
开到亚运村时,女孩的眼睛和脸颊都已经干了。
徐来停好车,回身拿过那一大包卫生用品,问陈瑶:“你看看还缺什么,我再去买。”
陈瑶发现里面除了先前看到的卫生巾和纸巾外,居然还有牙刷、毛巾和拖鞋和很多食物。就问他这是干嘛。
徐来一身正气、一脸真诚:“你现在要好好休息,刚好趁周末就别回学校了,在我这儿住吃、洗啊都方便。”
陈瑶才明白过来:徐来是想让自己住他家!徐来说过他有个世上最严厉的老妈,就这么大剌剌带个陌生女孩回家,也不知他是哪儿来的勇气。
徐来看她狐疑,解释道:“这是我爸家,他在这个单元有两套房,一套专供我和我哥偶尔回来住,免得不方便。”
陈瑶问:“什么不方便?”
徐来避开她眼睛说:“他带人回来,要是我和徐顺在就不方便啊。”
陈瑶这才想起徐来爸爸才是个货真价实的风流浪子。
她没料到会在外过夜,换洗衣物什么的都没准备,就觉得徐来这个闷葫芦,他倒是未雨绸缪了,但一点口风不漏,却也没给自己留半点余地。
可此时陈瑶从里到外都脆弱至极,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依靠,不愿孤单一人回学校受煎熬,只进行了最后的微弱挣扎:“我没带换洗衣服和睡衣”。
徐来眼看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各种配合:“反正离得也不太远,可以回学校取一趟。”
陈瑶此刻一点不想见同学、也无意回到充满与孟波记忆的环境,想想两天也不是不能克服,便问:“这儿有你的干净T恤吗?有的话我凑合凑合也行。”
徐来脸却不知为什么红了:“有!”
陈瑶突然意识到他八成是想到了自己穿他T恤的样子。
徐来的小屋位于17层,是一套狭长的一室一厅。进门左手是卫生间,右手一个很短的过道一侧凹进去十来平米算是客厅,另一侧是厨房,客厅很暗,唯一的采光来自隔着玻璃隔窗的厨房,最顶头是卧室。客厅里除了一张很宽大的沙发,一个冰箱和一盏可以看起来可以折叠的边几就什么也塞不下了。卧室里摆着一张床,床头柜,五斗橱、带镜子的大衣柜、一套书桌书椅,还有个迷你电视柜和电视,把一间本来还算宽敞的卧室也塞得满满当当。卧室外连着向西的阳台。徐来说他爸住在同单元21层的一套三居室。
卧室里挂着巨幅Bon Jovi、Nirvana、Bjork、Sinead O’Connor的海报,书桌的玻璃板下压着一些照片,大都是徐顺的,只有两张里有徐来。
一张是小时候哥俩儿的合影,徐顺瘦点儿,徐来圆滚滚的很可爱,腮帮子鼓鼓挤着嘟嘟的小嘴。另一张里,身披亮闪闪水珠的徐来游泳获了什么奖,身着泳裤,和亚军季军拿着奖杯站在领奖台上。这应该就是孟波所说的徐来巅峰时代了,照片里他宽肩扎背,八块腹肌清晰可见。当时阳光灿烂,徐来笑得更灿烂,俊秀的模样神似日本影星泷泽秀明。
徐来忙着把需要冷藏的食物放进冰箱里,陈瑶想去帮忙,被他劝回沙发上坐着。
“你后来为什么不游泳了?”陈瑶看他忙忙碌碌,伏在沙发上问。
“太忙了,没时间。”他把手里的鸡从保鲜袋里取出来,顺手放进一个不锈钢盆里,反问陈瑶:“你喜欢游泳吗?”
陈瑶摇摇头:“我是只旱鸭子,天生跟水相克......以前都不知道你这么喜欢摇滚。”陈瑶看他卧室里贴了那么多摇滚乐手,如是问到。
“我,还行吧,那些海报都是我哥以前的,我不太回这儿住。”
“你哥有这么个地儿,为什么要去村儿里租房子呀?”
徐来笑起来:“他闹得太夸张,邻居老提意见,而且屡教不改,他爸就给他补贴点儿,让他自己出去住了。”边说边指着卧室一角发黑的墙面说:“原来这儿堆着他一套大音响,隔壁家老头心梗犯了三回。”
本该对那个心梗患者表示同情的陈瑶想想那个场景却忍不住发笑。
陈瑶医学世家基因作祟,觉得刚从医院回来浑身上下都是病菌,想先洗个澡。
徐来问她:“你想喝粥还是吃馄饨,我先给你做上。待会儿出来就能吃了。”
陈瑶最爱吃馄饨,心想怎么这么巧,北方人一般不做馄饨,他还偏偏就准备了。又想起有次和孟波他们仨在双榆树馄饨侯吃过饭,可能自己席间提起过,难道是他当时就记住了?
陈瑶跑到厨房,看他已经把水做在炉灶上,正在洗那只看起来就很肥的鸡,问他:“你的T恤在哪儿?”
“五斗橱,第三还是第四层,你一拉开就能看见。”
陈瑶翻了件上面印有老鹰乐队标志的黑T恤在镜子里比划一下,觉得挺好看,就拿出来在他眼前晃了一下:“这件可以吗?”
徐来转头一瞥:“这是徐顺的。”边说边洗了手,自己来翻了一件上面绣着七喜汽水标志人物Fido Dido的白色文化衫给陈瑶。
陈瑶心想,是谁的有什么关系。
她进到卫生间,那里只有一面小镜子,而且显然是给一家子高个男人准备的,她要踮着脚尖才能看全自己整张脸。
除了眼睛有些红肿外,这张脸看不出跟以往有任何区别。令她惊诧的是头顶似乎生出了几根白发。陈瑶尽量靠近镜子,仔细检查,发现只是一丝柳絮夹杂其中。
她脱下衣服,看到卫生巾上的血并不多,低头望着自己身体:水滴形的胸部变大了些,之前平缓的起伏似乎有了陡峭之势,小腹依然光洁平坦,让她几乎无法想象三小时前那里还藏着一个本有机会拥有无限可能的小生命。
但她已没有丝毫悲伤,只觉轻松。
她在热水里不知淋了多久,直到肚子咕咕叫起来,才关水穿衣。
套上那件大T恤,陈瑶抬抬胳膊动动腿,发现这件T恤极其宽大,跟自己平时穿的睡裙长短差不多,把整个躯干遮挡的严严实实,一点儿不会跑光后,这才走了出来。
一碗热腾腾的馄饨摆在桌上,徐来却不见了踪影。
她想一个大活人总不会凭空消失,一定是见缺什么又出去买了,便踏实吃起馄饨来。
陈瑶突然想起要跟家里打电话,免得连着两天不在,万一被母亲打电话到宿舍露了马脚可就糟了。她打到谢晓岚单位,母亲照例先问她肖建国那边进行的如何,她说最近还没去过,谢晓岚催她必须上点儿心,免得王欣万一只是随口一提,她自己又不主动些,这事儿黑不提白不提就错失了良机。陈瑶见缝插针,说周末要陪卞雨佳回她家住两天。
卞雨佳是国际会计专业的北京姑娘,跟陈瑶很投脾气,去年十一跟陈瑶回西安玩儿过,所以谢晓岚也认识。她爸爸长期外派到非洲做基建工作,妈妈有时也会去探亲,陈瑶以前也有去她家住的经历。谢晓岚对此事并不关心,只是不断叮嘱女儿要抓紧肖建国这条线。
这边刚放下电话,徐来就开门进来了。原来他想起屋里没有电吹风,便到他爸那里去找,结果翻了半天才找到。
陈瑶笑他道:“我头发比你也长不了多少,现在又不是数九寒冬,一会儿就干了。”
徐来却说:“今天医生不是说了不能着凉不能碰冷水吗?我姑也说,这为什么要叫小产,就是跟生个孩子差不多的意思,我妈那会儿生我没注意,打我记事儿起到现在她都老头疼。”
陈瑶很少听他如此话密,一方面觉得这些婆婆妈妈的话被他一说还挺新鲜,一方面心下感动,不再多事儿,听话地把头发吹干了。
吃完饭徐来很自然地起身收拾,屋里又沉默下来。
陈瑶照例蜷在沙发上没话找话:“这是你的T恤吗?”
徐来回头望她一眼,看到陈瑶把T恤穿出和自己想象中毫不相干的睡裙效果:“是啊。”
陈瑶道:“这也太大了,我以前穿过孟波的,只打到这儿。”她边说边支起身体跪坐起来,在大腿中部一比划,立时便觉得自己说错话了。
徐来倒没看出一丝在意:“这是我爸出国给我带的,他觉得我又高又壮应该穿XXL的,结果北欧人的XXL应该是咱们这儿的XXXXL。”
两人说话的当儿,突然传出布谷鸟的叫声,“布谷、布谷、布谷......”
陈瑶循声望去,才注意到客厅最暗的角落里,墙上挂着一只精致的木头小房子自鸣钟,现在房子上暗红色半圆小窗从中间打开,一只雕的极精巧的小木鸟正突突地一下下报着时,已是下午三点。
徐来收拾完又给陈瑶倒水吃药,自己也去洗澡。
他站在陈瑶洗过澡的地方,闻着女生带着婴孩**似的好闻气味,看着地上纠缠不清的湿头发,想起那天去使馆把脸埋在她后脖子细小绒毛和丝缎般秀发中的感觉,只觉得燥动起来。他把水调的凉些,只想把一身燥热冲冷。
等他出来,只见陈瑶已躺在床上睡着了。女孩用毛巾被把自己从头到脚捂得密不透风,只露出精致的一张小脸,像只包在茧里引人遐思的蝴蝶。
徐来坐在床边,很快意识到这个距离,这种气氛太过危险。他从包里翻出《吴清源的黑布局》退到客厅读了起来,又怕那只布谷鸟把陈瑶吵醒,就把自鸣钟取下来,将电池卸了。
陈瑶醒来已快七点。她迷迷糊糊不知身在何方,一时竟以为是在西安家里,因为房间里弥漫着醇香的鸡汤香气,温暖又熟悉,让她想起了母亲和家。不一会儿食欲也被唤醒,徐来见她醒来,立即用另一口锅开始煮馄饨。
“中午来不及**汤馄饨,晚上少吃点,好消化。”他那么自然,就像这种场景已发生过千百次。
陈瑶看到灶台上已摆了两只白瓷碗,黄澄澄的鸡汤上泛着金灿灿的油光。
徐来一边哼唱着:“忽醒又忽睡,等你入梦寐,你如此不觉,使我不成眠……”一边把鸡捞在案板上,用手撕下一条条的鸡肉来,又顺手在锅里打了俩荷包蛋,一面又洗了香菜和香葱切粒……
陈瑶看着他忙里忙外的样子,心里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温柔情意:“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徐来答:“今天的药里,有几种是中药,说明书上说要饭前吃,你先去把药吃掉,饭就得了。”
从小到大,对陈瑶最好的人是爷爷,她自小父亲不在身边,母亲又忙,一个小人儿要面对勾心斗角的一大家子和如狼似虎的姑姑叔叔,还好有爷爷宠她爱她。自从爷爷去世,她就再没有过这种被男性宠溺的感觉。这几天徐来为她所做的一切,都让她把徐来对自己的感情看得更加清楚。
徐来说:“可惜你醒晚了,刚才西边的晚霞特别好看,还能看到西山。”
陈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动着,忍不住地想从徐来身后靠近他,贴住他。
她这样想着,刚想这样做,徐来却端着盛毕馄饨、码好鸡丝、摆了荷包蛋、撒上香葱香菜碎的碗转过身来,嘴里不住道:“让让、让让,小心烫着。”
相爱需要相守,因为一旦需要一个人时他不在,那么他的重要性就会越来越低,直至被替代......写到这里时,我越来越喜欢自己创造的这个时空,为自己编造一个大学时没有经历过的美丽梦境。被爱真好、试探真好、年轻真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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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徐来的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