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卞雨佳后,陈瑶吃惊不小。细细想来,她所见过的婚姻关系,竟没有一桩让人满意的:孟波父母、肖建国王欣、钟宇王欣、彭涛袁毅、陈慧卢小曼……这个概率无法不令人心灰意懒。
陈瑶和春晖已同居两年有余,即便春晖并不十分合谢晓岚的意,眼下她也有些着急,时不时便会问起陈瑶结婚的打算。春晖也跟陈瑶提过几次,只是有了太多前车之鉴,且春晖那一番剖白颇令她不安,故而才令陈瑶迟疑不决起来。几番往复,春晖对陈瑶虽感情依然如故,但对婚事却也难免有些意兴阑珊。
没了袁父的关系,除了外贸大姐那笔钱,别的客户早已赎的干干净净。作为公司老员工的陈瑶,依然得不到“一言堂”的青睐,好在毕竟没什么深仇大恨,即便不加薪升职,却也有更多新人可供领导消遣为难,没必要故意刁难她。
自从林总监把公司对外资讯的活儿交给她后,她发现自己更喜欢做这种不求人的笔头工作,于是也刻意把工作重心往市场推广、媒体维护的方向上转。两年时间下来,营销岗的张桐几乎把所有内容方面的工作都交给她做,只是媒体联系方面依然大包大揽,媒体名单也牢牢抓在他手上。而公司上上下下几乎已无人拿她当销售看,只当她是营销岗的一员。
所以,虽然她名下无论客户还是基金份额都所剩无几,但影响却并不大。
只是公司一直想引入外资股东,且大股东京信和二股东一直不睦,京信便有了另立门户,创建独资公司的意图。陈瑶心里矛盾,如果京信转让股权,那么“一言堂”势必会走,对自己是利好;可如若公司没了京信这个靠山,只靠二流券商股东独撑,无论从市场还是投研,抑或是与监管部门的关系而言,都差了不是一点半点,前景亦堪忧,对她而言又是利空。
与此同时,05年上半年的房价却在飞涨,陈瑶和春晖第一次闹不愉快就是为了房子。
之前因为到底该在东边还是西边买房二人举棋不定,眼睁睁看着房价涨了近30%,双方都觉得是对方的错。春晖认为陈瑶迟迟不肯结婚也许和这个有关系,终于作了让步,买在外贸大姐家所在朝阳公园边上那个小区。首付一人掏了一半,房贷春晖还,家用陈瑶出,由于尚未结婚,二人还跑到公证处做了房屋产权共有公证。
办完手续的当晚,春晖和陈瑶跑到沸腾渔乡庆祝了一番。
春晖敬陈瑶道:“初次见面,以为你是个小仙女,后来才发现,分明是位女武神,实属意外,惊喜!惊喜!”
陈瑶回他:“记得你在坛子里发的那个帖子,当时你就预言说咱两会成为两只□□的刺猬,我以为当时你就知道我的战斗本性了呢。”
买了房子,别说是两个年轻人,就是两家长辈心下亦觉尘埃落定。
陈瑶在北京漂泊近十年,如今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小窝,那种心情真是难以表述,这才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家。
装修期间,正值春晖出长差,春阳虽主动请缨要帮忙,但是陈瑶迅速看出这位姐姐心肠虽好,能力却不济,陪自己买材料花钱尚不懂得货比三家、咬牙杀价,更别提在现场勘验施工效果、跟工人斗智斗勇了。
最后往往是陈瑶跟工人们发火斗狠,她在一旁劝架和泥,就差用陈瑶的装修款急公好义、仗义疏财了。
请神容易送神难,春阳的工作无需坐班,她又极为认真,经常往工地跑,陈瑶只好向王欣求助。王欣支招:“你交给她另一样不用跑工地的活儿不就好了。”
陈瑶茅塞顿开,给春阳拿了厚厚一摞家装家饰杂志,让她帮忙找软装设计风格。此法果然奏效,工地立时清静高效了许多。
工作后,陈瑶发现做销售有做销售的好,那就是自由。部门里的销售经理们别说是迟到早退,即便一整天不来,也可以推说是去跑客户了,而毕竟虾有虾路、蟹有蟹道,其他岗位也有自有其法。
陈瑶所在的市场部,由于林总监经常不在,你只要能掌握领导的时间表,自己的时间也就好安排了。
就拿营销岗的张桐说吧,他年纪不小、资历较深、名校毕业、行事稳重,谁也不愿轻易冒犯他,他在大面上也绝不叫旁人有错可挑。按时上下班、该做的一件不少做,不归他做的一件不多做,陈瑶跟他搭档得不到额外的好,也挨不着额外的坏,慢慢地倒也发展出了默契。
去年张桐换房,每天打完卡瞅准林总监不在,就去跑装修,如今他也替陈瑶担着,让她可以利用上班时间去忙房子的事儿,只要把份内工作都做了。
这日,张桐突然说晚上有媒体饭局,叫陈瑶一起去。
陈瑶心下纳闷,张桐在不涉及利益的事上对自己虽然不薄,但以往从未让自己跟媒体直接接触,连媒体名单都没完整让自己瞧过一眼,怎地如此大方起来。
聚会地点在马甸桥东北角公园里一个叫埃蒙小镇的地方。那里布置的颇有异族风情,房子不是中矩中规的方形,而是四楞八翘的晶体形状,屋顶全是透明玻璃。室内处处装饰着东巴纸札的灯笼,桌布、沙发、靠垫是各色扎染织物缝制而成。
众人围坐在厚实的麻织地毯上,四周随意散落着蒲团和布垫,即古朴又特别。即便是卞雨佳心目中老气横秋的财经媒体,聚会选址也比一般金融行业要清新脱俗些。
张桐是这次聚会的发起人,邀请的媒体很全。除各大专业报纸、门户网站、当地媒体财经版的联系人几乎悉数到场外,还有其他基金公司营销岗的同仁。
林总监治下的市场部费用一向紧张,连销售都要勒紧裤腰带,更别说营销了。可以想见张桐之前一定甚少买单,此次别说陈瑶惊讶,连媒体的人都揶揄张桐: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大家没见过陈瑶,张桐介绍她是的公司笔杆子,他的老搭档,公司对外文章大多出自她手。大家这才知道张桐背后还有个影子写手,纷纷笑他不地道,一直把这么个美女兼才女藏着不让露面。
陈瑶忙替张桐开脱,说自己原本并不是做营销的,只是蒙前辈张桐不弃,多方提携,给了她不少练习和提升的机会,才能有幸跟各位同仁朋友切磋学习。一番话说得即保全了张桐面子,又显得自己乖巧伶俐、为人厚道。
几杯黄汤下肚,张桐才跟大家吐了实情。原来他已谋好出路,要去一家商业银行做后台管理了。
陈瑶终于明白他为何肯把媒体资源让渡给自己,不仅仅因为他要离职,而且,可见的未来里,他也不再用的上了。
陈瑶这才发现公司其他人的想法跟自己如出一辙。面对股东变更,动作快点如张桐,已经找好下家,其他人没准儿也已各谋出路。股权变化对一个公司的经营往往起着生死存亡的决定作用,即便结果还未确定,但悬而未决的状态足以让公司内人心惶惶,进程无法推进、决策无法定夺,同样对公司发展有百害而无一益。
以前猎头跟陈瑶联系,她从来不放在心上,现下则不同,她开始留心起其他工作机会来。
与此同时,新家装修也不让人省心。验收水电改造工程时,她发现从厨房热水器的位置通向卫生间的热水管没有沿最短距离走,而是不必要地绕了客厅半圈,改水改电都是按长度算钱,绕着走自然米数多,陈瑶登时气得火冒三丈。就在她跟工人吵得不可开交之际,突然袁毅找她。
其实没什么新鲜事,无非又是彭涛偷吃嘴没擦净。
袁毅撮着两指捻着一根焦黄打卷长发在陈瑶面前气急败坏地挥舞,赌咒发誓下次一定要捉奸见双。
陈瑶见她如此执迷不悟,实在怒其不争,劝她:“捉奸的意义在于拿把柄,拿住把柄的意义是为了离婚,你如果要离婚的话,那咱们就按离婚的打法来。”
袁毅听到离婚二字,虽已不再如先前般惊惧,但显见依然不在她考虑范围之内。她一副誓要跟敌人同归于尽的狠模样:“离婚,凭什么呀?我爪子嘛放手让他快活?我三十了,女人三十豆腐渣,他现在正好一枝花,他彭涛把我耽误了,我也绝对不可能让他有好日子过!我就跟他耗,看谁耗得过谁。”
陈瑶既无法改变她,又改变不了她的现状,只能陪着一起咒骂彭涛发泄情绪。陈瑶突然想起彭涛父母,还有那个有正义感的彭溪,她虽一向不赞成把双方家庭牵扯进来,但既然这两人婚姻本就是政商联姻,此时求助于家庭便也无可厚非了。
陈瑶问:“你跟彭涛爸妈说过这事儿吗?”
袁毅怒道:“说了有啥子用,开始还当着我的面假模假式说他两句,现在一说就是日子过不好俩人都有责任,什么我不会做饭、不爱干家务、脾气坏……爪子嘛,老娘一辈子都不会做饭干家务,婚前他们又不是不知道,现在拿这个挑理,明摆着护犊子。你说是我在外面胡搞还是他,是谁不想好好过日子?”
陈瑶见过袁毅刚结婚在家里颐指气使的霸道作派,想是公婆俩早就憋了一肚子气,现在没准儿还颇有大快人心之意,心下明白这条路是行不通了。
袁毅发泄了一通,这才想起看看陈瑶的新居。
这是一套南向的大三居,面积足有近190平,陈瑶一度希望这么大的面积可以效仿深圳那样隔成4居甚至5居,以后有了孩子,即便父母来、加上保姆也都住得下,春晖却觉得这样宽敞开阔正合意。
客厅和两间卧室都向着朝阳公园,另一间卧室和厨房则向东,没有遮挡,视野极佳,举目所及是宽阔平静的水面和万木争荣、郁郁葱葱的树木,再远些绿树与白云交相辉映,宛如油画,毫无置身都市之感。
袁毅站在巨大的落地窗边,看着远处的美景,出了神。
深圳之行后,陈瑶跟任蕊联系甚密,这会儿碰上装修,因为任蕊是朋友里唯一有过装修经验的,就常向她请教各种问题。任蕊本是个极为热心爱帮忙的,可是最近却常常不回信息。
一日,她跟陈瑶抱歉说最近特别忙,在申请去美国读书的事儿。陈瑶问她老熊怎么办,她轻描淡写道:“早分啦!”陈瑶想起她那仰老熊鼻息的一大家子,甚为惊讶。任蕊就像猜中了陈瑶心思似的说:“靠别人总不及靠自己,我算是想明白了,还是提升自己最重要。”陈瑶突然思忖起这些年浑浑噩噩地工作,一直答应母亲再深造的承诺早已忘到了爪哇国,不由得十分汗颜。
毕业五年,从安身立命的角度看,她确实比大学时笃定自信了,但是从另一些层面看,她和大四时其实相差甚微,每每要离开既定轨道时,迷惘不决之感又会卷土重来。
陈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种情况正好跟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的分析贴合得严丝合缝。大学时工作没着落,自然要为稻梁谋,工作几年后,不管是吃穿用住、还是事业爱情友情,都业已步入稳定阶段,其他需求自然会逐步露出端倪。
陈瑶晚上辗转反侧,躺在身畔的春晖看出她有心事,问怎么了。陈瑶对春晖讲了烦恼,从小她就喜欢一切和艺术相关的工作,只是工作几年后便忘了初心,此外,她也清楚,自己虽然喜爱艺术,却无法苟同艺术家那种生活状态,比方说徐顺和他那群朋友,没搞出什么像样的作品,倒是一不留神把自己的人生活成了行为艺术。
春晖第一次没能给出陈瑶一个明确答案。
暗夜中,银白色的月光拢在春晖泥塑木雕似的脸上,他面无表情,但是眉头却不由自主地形成一个“川”字,陈瑶感到此时他比自己还要低落。
他直视前方,像是在看床脚,又像是望向远方的某处虚空:“我认识你前一天刚好过生日,那是我三十岁生日。古人说‘三十而立’,但我不知道自己立住了什么,回望过往,疮痍满目。在外人看来我有工作、有房、有车、有趣,可我自己知道这些都是得到了就变得没劲儿的东西。以前看《笑傲江湖》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只看上阙,心里如有雷霆万钧之势,很不得能立即仗剑策马走天涯,结果刚到三十,满心感喟的都是下阕,‘岁月催人一场醉’,可心里到底不是不甘。”
当视力适应了黑暗,一切慢慢清晰起来。陈瑶定定看住春晖,看到一滴泪从他眼角滑出,顺着太阳穴缓缓划过,最后渗入额发之中。
她探身伏在春晖身上,盯着他因泪水冲刷而格外清亮的眸子,用舌尖轻轻舔着他挂泪的眼角。
春晖把视线聚焦在陈瑶脸上,牵牵嘴角,露出个安抚她的笑容:“三十岁生日那天我就这么没出息地掉了几滴猫尿,遇到你以后这还是头一遭……傻丫头,谢谢你,我们不怕,这世上好歹有我爱你,有你爱我,咱俩一起打怪闯关,blabla。”善良的春晖总不忘说些俏皮话作为收鞘逗她开心。
春晖虽没有给出答案,但却给了她预期外更好的回答。陈瑶心里渐渐踏实下来,对前路复又充满希望。
她轻吻男人脸颊,春晖报以更加炙热的回应,二人面对面抱坐在一起,抵死爱恋。
陈瑶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失乐园》和《感官王国》的画面来:漫天飞雪,携手缓行,时间之河静静流淌,缠恋悱恻气息让人绝望;一袭红衣,肢体缠绕,时空禁锢在方寸须臾间,爱欲甜腐滋味令人窒息。
她发现那些要命的爱欲表达的并非**,而是避世,就像她和春晖正在做的一样。用爱去抵御茫茫人世、莫测前路,可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