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毅约陈瑶见面,地点在京信附近亮马河边的茶舫。
两年没见,陈瑶惊异于北方严苛的气候条件对南方姑娘的影响竟如此巨大。袁毅还不到三十,额头眼角唇边已爬上细细密密的干纹,再浓重的妆容也掩饰不住。
袁毅一改往常的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点好茶后,就在被她娇小身躯衬托的格外巨大的楠木太师椅上歪来扭去,似乎总也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姿势来安放自己。
还是陈瑶打破了沉默,她问袁毅最近怎么样。
袁毅从最新款LANVIN包里拿出一个DIOR礼盒,说:“这是我最近去香港出差给你带的礼物。”
刹那间陈瑶心就松了。
遇到男人拿贵重礼物砸自己,她会警惕,但来自同性的礼品通常都能换得她的善意和亲近。
她放下戒备,单刀直入地说:“这么长时间你不见我,我以为有什么事儿得罪你了呢。”
袁毅说:“是我自己没脑子,听信梅冠霖那个龟儿子胡说八道。”
陈瑶听到“梅冠霖”三个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花了不少功夫刻意忘记这个名字,如今看来只是徒劳。
她抱着一线希望:“他都说什么了?”
袁毅逐渐恢复状态,毫不顾忌听者感受,一股脑儿倒出了心里话:她看陈瑶跟埃德温一夜情发展成N夜情,已觉得有些不妥。
陈瑶想到她婚前还是处女,性观念和自己迥然相异也属正常,并不反驳,接着听她讲。
“梅冠霖在一次饭局上当着那么多人面炫耀他在我们去度蜜月的时候把你搞上床了,这和你跟那个埃德温前后不过几个礼拜的事,你是我闺蜜,这让我脸往哪儿放嘛!”她看了眼陈瑶有些冷的脸色,不好意思地:“你能理解我的,对吧?”
陈瑶当然理解,没有女人愿意跟一个□□打交道,尤其是在有丈夫或男友的情况下,谁会愿意冒这个险呢?
陈瑶语气平淡:“我和梅冠霖之间什么都没发生,他在吹牛。男人经常这样,我还听一个南方大老板酒后吹嘘睡过女明星呢,这种事很难证伪,99.99%都是谎话,反正也不会有人去认真求证,即便传到女方耳朵里,大概率也不会去跟造谣者对峙。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哪怕你去一一反驳自证,但往往女性名誉的污损是不可挽回的!”
陈瑶越说越气,袁毅一脸不可置信,张口想说什么,却没有机会,陈瑶接着道:“而且当男人对女人进行□□羞辱的时候,自己往往还很安全,因为没人会因为男人跟很多女人上床而看轻他们,反而会觉得是能力强的表现。”
陈瑶第一次毫不遮掩、清清楚楚在袁毅面前表露了真实想法。袁毅从没站在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但这番话却实实在在打动了她。
她有些慌乱,有些语无伦次:“我……我没想到……一开始就信了,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肯定不是一个人的问题,而且梅冠霖这小子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货,太不地道了!他带着彭涛也不干好事。”
陈瑶听她话里话外还是连着自己一起骂了,但也知道她是一时情急,口不择言,所以虽然心里不快,但并不责怪于她。
“他天天带彭涛不是酒吧就是夜总会,还骗我说是有工作要应酬……”
陈瑶听出来了,这也许才是她今天约自己见面的重点。袁毅身边没有可以聊这种话题的人,这种时候,“□□”朋友就显出功效来了。
袁毅红着眼眶。这个世界最终无法如她所愿,让她永远生活在父母构建的童话王国里。
男人给自己造成的伤害已是过去完成时,袁毅正在经历的才是现在进行时,陈瑶知道作为朋友今天的主要任务是倾听,于是她让袁毅接着说下去。
“他本来对我很好的,对吧,你看到过的呀,后来就变了。”袁毅说,彭涛工作忙她早就知道,但是这一年来开始变本加厉起来,说要把**对公司造成的影响找补回来。
陈瑶安慰说这也没错,**过后各行各业都有反弹式的生产经营,自己公司也不例外。
袁毅急赤白脸道:“在办公室加班什么的我都算了,关键是应酬多,经常喝到三更半夜才回。我问他,哪家饭店营业到半夜下两点,他就让我少管闲事。说有时候要陪领导或者客户下半场,都是身不由己,还怪我不懂事,不知道心痛他打拼的艰辛。”
陈瑶不由想起当年袁毅面带得色说起彭涛醉心工作时的模样,只叹她毕竟单纯,不知对很多工作而言,核心业务可能只占工作内容的一小部分,大多时间都是应酬做关系。
袁毅说彭涛以前虽然忙,但晚上终归有个电话知会一声,最近一段时间全变了,不仅连着出差几天音信全无,甚至有时自己打过去,他也不接。
陈瑶暗暗惊讶,彭涛好歹不看僧面看佛面,得罪了老婆他难道不怕老丈人怪罪吗?于是就问袁毅她父母是否知道这个情况。
袁毅委屈地:“我跟我妈说了,她把彭涛叫到家里数落了一桶,但是也没用啊。”
陈瑶知道有用的是袁叔叔,建议:“男人之间谈可能会更严肃些,你应该让你爸出面。”
袁毅悻悻道:“我爸这一年特别忙,经常见不到人,以前跟他说过一嘴,他让我赶紧生娃,说有个娃儿就能把男人拴住;我也有事儿干,不会天天盯着老公了。最近我爸不知道去哪儿集中学习,哪儿有空管我的事。”她叹了口气:“我看男人都是一个样,把你追到手就不珍惜了。”
陈瑶很遗憾袁毅到现在依然看不清,这个婚姻的基础和很多事有关,唯独和感情无关。
陈瑶问这和梅冠霖有什么关系。
袁毅一脸愤懑。她有一次大半夜找到夜总会去,结果哪儿有什么客户,就是梅冠霖、彭涛、万志勇几个自己人在里边耍。袁毅差点儿砸了人家场子,后来还是梅冠霖出面摆平,她听那个经理说他是什么超级VIP。
陈瑶想,一丘之貉罢了。
袁毅恨恨道:“没一个好东西。“她让陈瑶猜有次她收拾彭涛出差回来的行李箱,发现了什么。
陈瑶心想无非是女人内衣、头发,或者避孕套什么的,但只说猜不到。
袁毅咬牙切齿:“居然给我在夹层里发现了一盒已经用了一半的避孕套,已经用了一半了……”她咬紧后糟牙,想硬撑,终是失败,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陈瑶见状心里也难过,起身过去想抱抱她,给她些抚慰。怎奈中式椅子天然不是给人释放软弱用的,冷冰冰、硬邦邦的扶手把安慰人的和被安慰的生生隔开。
陈瑶只好站在袁毅背后轻轻扶着她的肩,却从披散的发间看到她后脖颈上青紫色的淤痕。陈瑶不由得皱起眉:“你脖子怎么了?”一边拨开头发想看仔细些。
袁毅却忙不迭推开她,护住脖子,掩饰着:“没事儿、没事儿,是我最近头痛去刮痧弄的。”但止不住的眼泪和一下下耸动的薄薄肩头却道出实情、出卖了她。
陈瑶心下了然。袁毅到底是骄傲的,她今天能把锦衣华服下破了的里衬掀起一角给陈瑶看,已然需要极大勇气,给她时间吧,一步一步慢慢来。可陈瑶仍无法想象彭涛竟会对女人动手,无论此人如何不堪,家暴都不在陈瑶对他的认知范围之内。
她拢着袁毅,轻拍细抚、柔声呢喃:“没事儿、没事儿,都会好起来的。”心里却没底,怜惜地弯腰把袁毅抱得更紧了些。
袁毅一边呜咽一边继续哭诉。彭涛解释说那盒避孕套是为了有的客户突然有需求自己才准备的,他说那些鸡脏死了,自己才不会碰呢,万一染上病怎么办。
拿这种拙劣的谎话搪塞人,彭涛对妻子的敷衍可见一斑。
结果前两天袁毅在翻看彭涛短信时无意中看到一条“我到了,来开门。”那时间是她出差期间的某个凌晨。她这次长了心眼儿,没跟彭涛闹,而是直接给那个号码打了过去。对方是个女人,电话通了袁毅却不知该说什么,问什么,她希望找到真相,又怕无法承受,或者说根本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
陈瑶问:“你想离婚吗?”
袁毅眼睛睁的老大,三白眼变成四白眼,棕黄色的眼珠像溺水的人四处摸不到岸,惊慌失措地原地打转,泪水却满溢出来。她使劲摇着头,似乎要把这个坏主意尽快从脑中甩出去。
陈瑶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即使袁毅注意到,也只会以为她是出了口释然的气:结婚两年就离婚,别人会怎么看?陈瑶想的却是:人是不会改变的,但不离开那个让你痛苦的人,折磨就不可能结束。
陈瑶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帮她分析电话里女人和彭涛的关系,无非两种可能性:不是短期关系就是长期关系,但这两种情况也有可能转换。
袁毅脸色铁青,说要顺藤摸瓜,搞清对方底细,警告她离彭涛远点儿,不然就去对方单位把她彻底搞臭。
陈瑶劝她千万不要冲动。她隐去姓名举了当年肖建国和前妻的例子,让袁毅看到不理智处理丈夫外遇的结果,只会加速家庭分崩离析的进程。
但袁毅仍坚持弄清那个女人的底细。有陈瑶壮胆,她打算当场就给对方打电话搞明白。陈瑶怕她一时激动口出恶言,激得对方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举动,有百害而无一利。于是主动请缨帮忙,袁毅本来就不知所措,对此自然感激不尽。
电话接通。
“哪位?”
陈瑶没处理过这种情况,只因为身为旁观者,多了分冷静罢了:“您好,请问您认识彭涛吗?”
还好,对方只是略微迟疑,并没有挂电话,“认识,您哪位啊?”
陈瑶开的是免提,袁毅正要表明正宫身份,却被陈瑶制止:“不好意思,我是彭涛太太的亲戚,他俩可能因为您的一条短信闹了些误会,所以我想跟您求证一下是怎么回事。”
“啥短信?”对方操着一副烟酒嗓,气势丝毫不减。
“就是上周二,10月26号晚上,或者说是10月27号凌晨,有一条从您这个号码发过来的‘我到了,来开门’的短信,不知道您还有没有印象。”
对方想了一下,干脆地:“记不得了,你跟他老婆说,我和彭哥没啥事儿,有啥可闹的。”这姑娘东北口音浓重。
陈瑶从对方的语气和口音已猜出一二,“那您这短信是怎么回事儿呢?”
“我哪儿记得啊?估计就是发错了呗,他老婆跟你在一块儿吗?”
陈瑶一边冲袁毅摇头一边回答:“没有没有,我就是看他们俩闹的厉害,想帮帮她,她不知道我给您打这个电话。”
“你就别蒙我了,她要不知道,你哪儿来这个号码啊?不管她在还是不在,或者你就是彭哥老婆本人都无所谓,我也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儿了,想过日子呢,就别搞那么清楚,有几个男的能经得住查。你问我呢,我肯定说没事儿,有本事问自己个儿老公去。”
见对方如此嚣张,袁毅忍不住骂起来:“你一个小三儿,猖狂什么,你信不信我闹到你们单位,搞得你身败名裂……”
那姑娘咯咯咯笑出声来,学着袁毅的□□说:“我好怕怕哦,你赶紧来我们单位闹一哈,让我们见识见识。”她又冲陈瑶说:“大姐,您赶紧劝劝您这亲戚,想过日子不是这么个搞法。”对方笑着把电话挂断了。
袁毅气得浑身发抖,破口骂到:“不要脸,太他妈不要脸了,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彭涛个瓜皮怎么看上这种货色。”
陈瑶劝她冷静下来,然后说出自己的判断:“这女孩不会是做正行的,彭涛肯定只是跟她玩玩而已。”
袁毅一张脸气得通红:“为了一个臭婊子,妈的,一个婊子……”刚才因为愤怒暂止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陈瑶默默摩挲她的肩膀,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没敢提有关春晖的事儿,怕自己的幸福此时会刺激到袁毅。
后来跟春晖讲起这对儿怨偶,春晖说:“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不一定会幸福,但是不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一定不会幸福。你这朋友要是想过好下半生,最好是早离婚早超生。”
陈瑶叹道:“道理虽是如此,但大多数人都觉得离婚是人生污点,放在自己身上尤其不能接受。”
春晖又认真起来:“这事儿两说。一方面社会大环境认知如此,不管你同居多久都没事儿,可一旦结婚再离就像已经开封的货物一样,不然为什么离婚人士还有个称谓,叫‘二手货’呢?但这种外部的陈腐观点包罗万象,不拘在这一处,如果当事人心理强大些,不在乎也就无所谓了,这事儿的关键在于另一方面,就是人的自我评价,很多人自己个儿就把离婚视作失败,越是优秀越是如此,这样一来可不就成了作茧自缚,画地为牢可比外在枷锁难破多了。”
陈瑶大摇其头,表示对这种观念的不认同:“婚姻失败和友谊破裂大同小异,怎么就能代表个人的失败了?也许只是运气不好、遇人不淑。甚至仅仅是因为彼此不合适,就像‘彼之砒霜,吾之蜜糖’一样,并无对错之分。怎么会让人对自己产生怀疑呢?”
春晖:“对自己的运气产生怀疑是自我怀疑中最绝望、最终极的怀疑。人们对什么寄予希望越多,失败时挫败感就越强,就像满腔热忱的创业者,死撑也不希望公司黄摊儿,创业如是、婚姻亦如是。”
临近年底,公司要开始统计每人名下的基金份额,可兵器工业部下面那个三产公司却开始逐步赎回。陈瑶开始还不以为意,只道对方在做战略性调整,况且今年公司业绩确实惨不忍睹,倒也无可厚非,直到四川的几家客户也纷纷开始赎回,她才觉出不对来。
她想请外贸大姐吃饭顺道打探内情,大姐却说公司主要是儿子在打理。
自从那次春晖霍英杰狭路相逢,后者主动退出竞争后,倒是跟陈瑶变成了朋友。陈瑶约他,他自然不会推拒,便把地方定在朝阳公园南门的BIG EASY。他说在美国上学时就喜欢爵士乐,那里音乐和酒都不错,所以有空就会去喝上两杯。
这是一幢有着美国南方殖民地风格的建筑——橙红色外墙砖,二楼带帆布遮阳篷、铸铁雕花栏杆围着的露台上尽可领略公园美景。
霍英杰一进餐厅,侍者和调酒师便都熟稔地跟他打招呼,温暖好客的美国南方小城气息扑面而来。
不大的场地角落里一架三角钢琴,墙上挂满深色木质相框装饰的著名爵士乐手黑白照片。霍英杰选了一张靠窗的桌子,特意让陈瑶面向西侧小型舞台坐,他说今天恰逢周四,有肚皮舞表演。
跟孟波分开后,陈瑶身边再无陪她听爵士乐的朋友。这家餐厅的珍宝什锦饭和烤鸡翅、烧烤虾都很适合陈瑶的中国胃,不同于印象中冷冰冰的西餐,而是热腾腾让人很有食欲。一个被霍英杰昵称为黑嬷嬷的黑人女歌手声线了得,闭眼聆听,会让人误以为是Ella Fitzgerald重生。
10点后,曲风顿转,变作声调婉转曲折、装饰音华丽的阿拉伯风格。一位身材曼妙如雕塑复活、眼角眉梢通身上下俱是风情的极品美人儿,穿着缀有亮片的金丝文胸和低腰灯笼裤,露着整段纤细有力的腰肢、随着节奏像条美女蛇一样游弋在餐桌之间,直至舞台。
不要说男人,即便是陈瑶也看得心醉神迷,如醉如痴,她一脸痴迷道:“我觉得自己快被掰弯了。”
人类是最美的动物,美得像历经苦难的美人鱼,用生生分开的双腿走路,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但是不妨碍走出最轻盈、美丽的舞步,就像这舞姬。
熟客们早早买好餐厅提前预备的玫瑰花束,美女蛇便缓缓轻巧迈上他们的桌面,近距离展示自己的风姿绰约、无限魅惑。
霍英杰也买了一束,递给陈瑶:“一会儿你可以把玫瑰插在她衣服上。”
终于,舞姬摇曳生姿地踏上了他们这桌。低首挑眉抬眼,扑闪着夜蛾翅膀般毛绒绒的睫毛,同时对着霍英杰和陈瑶放电。
面对明晃晃的诱惑,陈瑶借着酒意,把一支玫瑰插进了姑娘纤细闪烁肩带和光洁细腻肩膀的缝隙间,姑娘在陈瑶脸上飘然一吻,留下一枚香气扑鼻的淡淡唇印。
陈瑶起先就注意到她不是汉族长相,此刻对方逼近,即刻闻到混杂着香水味的一股浓重气味。可惜人无完人、金无足赤。
酒酣耳热让人放松,陈瑶开始谈正事。她先向霍英杰打听他们是否有赎回基金的打算,得到否定答案后,一颗心总算落地,就说起最近几个通过袁毅介绍的客户都在赎回。
霍英杰回道:“我们不是公家的钱,自己的钱肯定哪儿回报好就放在哪儿,不像你其他那些客户,考虑的东西要复杂的多,我们没那么多事儿。”
陈瑶听他话里有话,问他何意。
霍英杰一脸讶异:“你和袁毅关系那么好,怎么会不知道?她爸被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