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换个地方。”瞧他如此表现,估摸着一张口就是个出奇漫长的故事,琬贞悄悄搓了搓被夜风吹得有几分凉意的胳膊,要是一直站在这儿说,铁定腿站麻了,人也被风吹傻了。
云祢眸光微动:“去哪儿?”
回春堂指定是不行了,万一今晚来的人不止屋里那三个,他们现在回去就是自投罗网;凌霄阁更不成,谁知道李淑何时会醒。
琬贞灵机一动,选了个好地方:“佛堂,我们去那儿说。”
离得近,又没人会大半夜往佛堂去,歹人断无可能猜到她会在那儿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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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堂离凌霄阁不远,守夜的和尚静静躺在院中藤椅上,睡得死沉,琬贞推开虚掩的门,佛堂里没有人,安静得能听见香灰扑簌簌落在香炉里的声音。
她不喜欢佛堂,不管白天黑夜,佛堂里总有散不尽的烟雾,簇拥着上首正中的巨大佛像,把那泥塑的像衬得真像天上神佛一般,仿佛它那对匠人剜出来的眼睛真在安静淡漠地看着芸芸众生似的。
站在佛像下,总有种被压得渺小的错觉,她讨厌这样的感觉。
但现在嘛,她破天荒地看神像挺顺眼,“料想当着佛祖的面,你这所谓和尚不敢撒谎吧。”
出乎她意料的,云祢并未直接开始长篇大论,他取出那小药瓶递给她:“公主可知此乃何物?”
琬贞不知道这是啥,但她还记得在哪儿见过——书房里同云祢争抢那只小玉雕时,她曾给气急他一拳,接着他便突然喘不过气,瞧着怪吓人的。
他当时摸出这小药瓶,不料手没拿稳,叫瓶子落地,是她善心大方,喂他服的药。
现下他突然提起此事,她倒的确挺好奇:“书房里头你突然发病那会儿就想问了,你瞧着身康体健,并不像有旧疾的样子。”
云祢轻声道:“这不是身体上的毛病。”
“那还能是哪儿的?”琬贞歪了歪头:“脑子里的?”
“……”他噎了一瞬,大抵是没料到她用词如此直白,脑子有病,这可不是什么好词。
琬贞很快也意识到这一点,她换了个委婉的说法,“哦,我知道了,是心病?”
语言的精妙之处便在这儿了,同一个意思,换个**,登时动听许多,他对这个词接受良好,颔首道:“不能情绪过激,否则便会发病,小僧修习佛法,便是要沉心静气。”
琬贞眉头缓缓舒展,难怪他整个人看上去总是平静淡漠,有些时候却又会从表层这雪铸的壳子透出几缕“火光”来,原那不是他的天生性格,他只是在小心翼翼维持情绪稳定。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一切都说得通了。
但她也觉得挺奇怪:“可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病呢?肃太妃那种是被毒草熏出来的,你难不成也碰过什么有毒的东西?”
他缓缓摇摇,垂下眼睫:“无关外物,是小僧自己的原因。”
琬贞微微侧头,觑向他那似笼上淡淡乌云的脸,“怎么说?”
“少时总被关在屋里,长久与玉石为伴,见不得人,久之便疑神疑鬼,心绪不宁,初进无音寺时,是情况最严重的时候,方丈由是教小僧念心经,调制清心丸,自习佛法以来,小僧终能觅得一片净土。”
琬贞有些唏嘘,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或许真的太傲慢了,她眼中诓人的东西对某些人而言可能真的是一种救赎,一种千金不换的象征。
她轻声问他:“为何你家人要关着你?”
她实在无法想象自己被长久关在屋里禁足会成什么样,她曾听过后宫里有些被禁足,或者被打入冷宫的妃嫔,大多郁郁寡欢,生无可恋;甚至有些关久了,还会疯疯癫癫,精神失常。
这些人尚且是心智已成熟的成年人,他少时……应该还是个半大孩子吧。
夜里的一切都是朦胧的,给人以无数遐想空间,她眼前仿佛有一个孤独瘦小的背影,在一下一下地雕刻打磨手上的石头,跟石头自言自语。
虽那个可怜的孩子背影和眼前这个英俊高大的男人完全重合不到一起,但他看向她时眸中烁动的一丝为难仍然戳动她心底柔软。
她的目光渐渐转柔,柔和得像天上淌下的月华一样:“算了,不用说了。不说也没关系。”
他唇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虽瞧着仍只是个没什么温度,但琬贞已不再觉得这是个冰冷漠然的微笑,她开始试着品会他压抑着的情绪中的细小变化——他应该很高兴她没有用这个问题来揭人伤疤。
她忽然觉得,即便好奇得不到满足,也没那么令人抓心挠肝,有些事情,或许还是任其沉寂在过去更好,人要往前看。
“好了,知道你是个不敢激动的药罐子了,”琬贞扯开话题,她语气故意变得欢快,佛堂里弥漫开的淡淡凄苦霎时被冲散,“可这也没解释你之前说那话到底是何意,别想这么简单打发人。”
他错开眼神,抬头看向佛像,欲言又止。
琬贞近他几分,眉梢微挑:“方才敢说,当着佛祖的面,怎么就哑巴了?”
他微微后撤,拉开几分距离,唇微动,却仍是什么都没说出口,琬贞得意地发觉他耳朵又红了。
其实用不着他再把那话说一遍,她已知他心里情愫翻腾,但她不想这样简单放过他。
她眉眼弯了弯,像蛊惑人的精怪似的轻声细语道:“你未受过戒,算不得什么正经和尚,佛祖他老人家的戒律又管不到你,有何话不能当着他老人家面说?”
“公主此言差矣,”他神色静穆,“佛祖庇佑弟子多年……”
琬贞笑意更深:“所以你真觉得自己是个和尚咯?”
他一本正经地颔首:“自然。”
琬贞不以为然地眯了眯眼睛:“是么,那你敢不敢同我打个赌?”
他默不作声凝视着她,琬贞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不说话,那当你同意了。”
云祢:“赌什么?”
她坏笑着伸手指指香炉里烧了一半的香:“赌在香燃尽前,你会因我发病。”
云祢微怔,琬贞理解他的诧异,拿这种事作赌的,她大抵是开天辟地头一份。
他没有拒绝也没有同意,“小僧不想发病。”
琬贞取过他手里那个药瓶,笑眯眯道:“你放心,本公主既救过你一回,就有第二回,绝对担保你生命无虞。”
她保证得很诚恳,这似乎令他有所动摇,他垂眸思虑片刻,终是缓缓颔首,但他有些疑惑:“敢问公主要如何做?”
琬贞的回答简单粗暴——她伸出纤长漂亮的手,纡尊降贵落在他的素色僧袍上,隔着衣物,触碰他的紧实腰腹。
她撩起眼睫,斜睨他一眼,碰到他的那瞬,她清楚听见耳边呼吸粗重了几分。
哼,她心中得意更甚,这个赌局,她赢定了。
她神情毫无魅色,目光平静,似乎只当眼前人是具漂亮的工艺品,可她的举动却颇为旖旎。
琬贞的指尖暧昧而轻慢地顺着他胸膛往上攀爬,划上他的侧颈,落在他颊边。
她缓慢抚摸他俊逸的脸,轻声道:“你做了这么多年俗家弟子,不妨借此机会想清楚,是继续青灯古佛,还是换个活法呢?若是后者,本公主可以给你指一条不一样的路。”
她此时离他十足的近,耳畔愈发炽热的呼吸拂过她细腻耳垂,她觉得那儿大抵是红透了,但在她赢这赌局之前,她是不会挪位的。
可他情动归情动,却完全没有发病的意思,黑沉沉的眸子一瞬不瞬,透过朦胧夜色紧紧锁在她身上。
琬贞狠狠心,决定下一记猛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