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明十年,正值溪涨风清的孟夏时节。
柳城却笼罩在沉沉暮云之下,刺骨的劲风夹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呼啸着,冲撞着,仿佛孤魂野鬼嚎哭,四下一片萧索凄然的景象。
破落的宋家大宅孤零零地立在风雪中,往日气派的金柱大门被虫啃噬了,歪歪扭扭地倚着墙,由外能一眼望进院内。
身着单薄素衣的姑娘行在雪里,她面颊被冻得通红,瘦弱的身体哆哆嗦嗦地打着颤,手里还拎着一个竹篮,及至宋家大宅,她朗声朝屋子里叫道:“阿娘!音儿回来了!”
宋家大宅空空荡荡,偌大的宅子里几乎看不见家具,入目唯有几间紧锁着的屋子,亦是破败不堪。
宋听音的叫喊无人应答,她便迈步朝宅子里最偏僻阴冷的一个房间走去,轻轻推开房门,问道:“阿娘,今日身体如何?”
小房间内只有一床一桌椅,宋听音顺手将盛着食物的竹篮置于桌上,到了木床前,木床潮湿阴冷,床帘仿佛是从谁的破衣烂衫上裁下来的,散着一股霉味儿。
而在这毫不考究的木床上,躺着一个形色憔悴的中年女人,这女人五官清秀,和宋听音颇有几分想象,神色却仿佛衰败了的花,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死气。
闻声,女人才微微睁开眼睛,细细地瞧着宋听音:“我没事。”
宋听音十**岁,年纪不算小了,可看模样却像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脸上没什么肉,身上更像是瘦得只剩一副骨头架子,个子也不如一般女孩子高,只有一双眼睛是水灵灵的,像鲜嫩欲滴的黑葡萄,里面还盛着笑意。
一想起宋听音以前的模样,宋母看得心里快要滴血。
宋听音却毫不在意母亲忧虑的目光,而是起身从竹篮里捏起几个冷了的糕点,笑盈盈地递到宋母面前:“阿娘,吃点东西吧,吃了才有力气治病呢。”
宋母总觉得自己的女儿长不大——她这病还有什么好治的呢?都病殃殃地卧床吃药两年了,也不见一点起色,偏偏宋听音还不肯放弃,坚信她有一天能好起来。
宋母摇摇头,叹息一声:“算了吧,音儿,娘知道,娘的日子要走到头了,把钱省下来留着吧……唉,我走了,你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宋听音不肯收走食物,固执地举着糕点,同时,她也在心里附和着宋母的话: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宋听音穿越了,她本是现代世界一名普通导游,几天前工作时意外被毒虫咬伤中毒身亡,穿越到了晋明时代同名同姓的人身上。
原主本是京城最红火的房牙商宋家的大小姐,自小受尽宠爱,不料几年前宋家遭人构陷,惹上了官司,宋父在狱中身亡,偌大一个宋家,仅剩下了孤女寡母。
为还债,宋母只好变卖家产,然而那债务仿佛漏了水的船,怎么堵也堵不上,她们无奈之下逃到了蛮荒之地柳城,本以为能东山再起,谁知宋母因无法适应柳城恶劣的环境大病一场,此后再起不能,这下,家里所有的负担便全压在了宋听音身上。
宋听音幼时学女红学得认真,没想到在这儿派上了用场,几年来,她都只能靠手艺活挣点小钱,对她们家的来说,这点钱就是杯水车薪,别说还债了,她们母女两人日子过得都是捉襟见肘。
两日前,原主出门帮人采药,半路被债主围追堵截,活活饿死在了外面,宋听音才有机会穿越到她身上。
别人一穿越不是王子皇孙,也至少是个小贵族,怎么就她这么倒霉?
宋母觉得自己命不久矣,继续苟延残喘下去只是拖累宋听音,因此怎么也不愿吃点东西,宋听音正劝说着,忽然听见“吱丫”一声,宋家大宅的门仿佛被谁推开了。
自从宋听音穿越到这个世界后,三天两头就能碰到人催债,对此早已是习以为常,只当又是催债的人,于是不慌不忙地将糕点交给宋母,嘱咐宋母别胡思乱想,多少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才款款推开门,预备面临新一天的风刀霜雪。
然而预料中凶神恶煞的大汉与劈头盖脸的辱骂并未到来,门外站着的只是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正找什么东西似的东张西望着。
宋听音愣了一瞬,打量着这年轻人,见他一副拘谨畏缩的模样,不禁感到有些奇怪:“你是?”
年轻人忙说:“在下是县衙巡检王良,请问姑娘可是宋听音?”
巡检?巡检找她做什么,总不能是有人告了她一状吧,可就算有人告了她,找她的人这不该是巡检吧?
宋听音怀疑地看着自称王良的人,王良看出宋听音的不信任,利落地从腰间抽出一个能证明身份的腰牌,恭谨地递给了宋听音。
宋听音接过腰牌,正反各看了好几遍,确认没有造假后将其还给了王良,也恭恭敬敬地问:“小女宋听音,王大人找我是有何事?”
她仿佛是面对外界的恶意多了,一时不习惯对方用这么和善的语气说话,总觉得王良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见她许久不回,宋母担心宋听音又遇到了麻烦,于是颤颤巍巍地出了门,扶着门框往这边张望。
王良坦言道:“是有事告知于姑娘。”
宋听音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忍不住担忧地望了宋母一眼,还未将目光抽回来,就听见这貌似温润的年轻人说:“一月以前,大理寺卿因事被贬谪柳城担任县令,柳城暴雪连天,难有晴日,孟夏时节也仿若冬季,房屋避风防雪设备更是远不及京城,我身为柳城官员,忧心县令大人住不惯柳城。”
宋听音觉得这人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什么好心,于是警惕地退后一步,打断他的话:“所以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王良微微抬头,目光环顾过整个宋家大宅,才缓缓地回答道:“整个柳城,可就你们宋家宅子配得上京城大户人家的规格。”
宋家大宅内里虽然破败,占地却并不小,细瞧起来,也确实能从如今的破败中窥见往日的豪华。
怪不得前面胡拉八扯说那个劳什子新任县令不适应柳城严酷的环境,敢情算盘打到她家房上来了!
宋听音冷冷地盯着王良,压低了声音:“王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想拿我们的房?”
王良脸上依旧是柳城的风雪也吹不散的笑意,落在寂静无声的宋家大宅里,却莫名显得不怀好意起来:“这怎么能算‘拿’呢?县令大人不过一时落魄,事后必然东山再起,姑娘你明事理些,若是伺候县令伺候得好了,好事可错不过你。”
哦,这是说她有机会把房子交出来献给县令大人,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运气呢。
外人见宋家大宅觉得宋家大宅规模大,实则只有宋听音知道,这么大一个宋家大宅连个供暖也没有,王良今日能来寻她,必然是对宋家大宅做过功课的,这王良看着一口一个县令叫得亲热,原来背地里在给这位新任县令挖坑。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宋听音嗤笑一声,不愿再跟王良有过多接触,决绝地回过身,毫不含糊地扔了句“我不同意。”
王良像是早知道了宋听音这般反应,静静地看着宋听音越走越远的身影,忽然说道:“在下听闻姑娘从京城而来……”
宋听音脚步微微一顿,心里了然了——这人是在暗示他已经调查清楚了宋听音的底细。
王良见宋听音默不作声,继续说道:“姑娘和宋夫人为躲避债务逃至柳城,不少人因柳城恶劣的环境放弃了对姑娘的逼迫,若是姑娘没了柳城,又该何去何从呢?”
王良在柳城人脉极广,连宋听音这个掉进钱眼里,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都听说过他的大名,他只要愿意,完全可以让宋听音在这个柳城过不下去。
可是……真的要妥协吗?
宋母仔仔细细地回想着两人之间的话,琢磨了好半天,这才明白王良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心里顿时着急起来。
她迈开颤颤巍巍的腿,急着要往两人之间赶,一步还没迈出去,就听见她女儿平静的声音:“王大人想让我们将房拱手送人,这不可能,不过我倒是很乐意与王大人谈一笔生意。”
王良仿佛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好整以暇地看着宋听音:“你现在可没有砝码跟我谈条件。”
宋听音微微一笑,说道:“怎么没有,王大人可说了,县令大人即刻到达柳城,皇帝的注意力这会儿可都在县令大人身上,我这房莫名其妙落到他手里,若是将事情闹大了,县令大人兴师问罪起来,王大人该如何自处?”
王良没想到宋听音这样一个小丫头竟敢和他叫板,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心里细细考虑了宋听音说的话,才面沉似水地问:“你想做什么生意?”
宋听音立马道:“房子可以给县令大人住,但只能是租住,我要借此将宋家大宅开成客栈。”
王良惊异地望着她,犹豫了好半天,觉得宋听音的主意大抵会泡汤,不会对他造成太大影响,还能顺便占点便宜,便看似大度地说:“客栈可以开,只是大张旗鼓地办客栈,必然影响县令办事,若是一月以内,你的旅馆毫无起色,我可要不仅要算旧账的。”
宋听音心想:一个月,够了。
这主意也是突如其来冒进宋听音脑子里的,她想,这柳城环境如此恶劣,过路人无处落脚,别说住处,连个吃饭的地方也没有,但根据地理位置来看,柳城又处于几个地区的交汇处,导致这里的行人并不少。
假如她能够把握住机遇,说不定能够挣不少钱呢!
宋听音正琢磨着,脑中忽然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机械的声音。
“叮咚,恭喜宿主绑定旅程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