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打更人已走了一遭。
秦遥闲坐自家院里,肩头沾了寒气也不觉,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狼毫。
“谁?”
他立起身来,紧绷的肌肉在闻到熟悉的香味时便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横劈而出的手来不及收回,被来人稳稳地攥在掌中。
“……你是有什么毛病吗?”
偌大京城,大概也就只有他敢这般对太子说话了。
李宸乍一听他话里的亲昵,悬着的心先平了一半,本想将他拽入怀中,略一思量,还是放开他的手自己扑到他怀里。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怎么去那么远也没告诉我一声?”
秦遥拍了拍他的头,知道他这人疑心病重,解释道:“本来是打算去找你的,但事出紧急,军令为先,就搁置了……”想了想他补充道:“回来的路上发了场高热,没给你带些新鲜玩意,莫怪。”
李宸从他肩上抬起头来,仔细检查他周身,摸摸索索逗得秦遥撤腰避开:“别乱挠。”
“怎么就突然生病了,是不是军营太劳累了?”李宸抚上他的脸,总觉得这颧骨硌人了些。
秦遥躲开他的手,回身坐下:“不打紧。”
李宸眼神一暗,重新挽起笑坐在他身旁。“让你去东宫,我好吩咐御膳房给你补补,前不久刚从青州来了个大师傅,想着你该喜欢。”
“我军职在身,哪好随便进出宫中,成什么样子。”
他的笑淡了些,拉过秦遥的手摩挲道:“可你小时候常与我住在东宫,我们形影不离交颈而眠……”
秦遥立马去捂他的嘴,“你也知点害臊吧我的殿下……”
李宸拽下嘴上的手,直勾勾地看着他,问道:“你是不是听到什么流言蜚语,打算跟我生分了?”
人多就有是非,皇家更是流言的旋涡眼,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每个人都在其中养出了一套自己的判断。李宸要秦遥的判断永远在他这边。
秦遥回望着他,“什么流言?”
“钟家之祸与我有关。”
秦遥沉默片刻,屈指弹在他额头上,他不明所以地捂着额头看秦遥笑得从容,“那时我不过十一,你还小我一岁,哪来那么大本事?”
李宸纠正道:“是半岁。”
“就是一岁。”
“可他们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李宸垂下眼,轻声道:“我怕你信了,毕竟……也没几个人信我。”
两人有着竹马之谊,钟家出事后也是李宸极力周旋,护他在东宫一枕安席,既有情也有恩,哪怕顾及着他在军中的声望不曾声张,秦遥也知道自己才是不折不扣地“太子党”。
秦遥倾身在他额上点了一下,与惊讶的他四目相对,将当年他对自己说的话“物归原主”,温声道:“君宇,你莫怕,我不会离开的。”
他悬着的心这才真正放平。
在这个无月之夜重新印证了秦遥对他的情谊,决定他下一步该如何去走。
天气渐渐回暖,天光也赶早。
孙治慎从朝中回来,一踏进府中管家便上前低声道:“秦小将军来了,等了怕是有半刻钟的功夫。”
他取官帽的手微顿,将帽子递给管家:“好,我知道了。”
院中花草寥寥,偶尔传出妇人笑语,秦遥见孙治慎一身官服缓步而来,起身见礼道:“清晨叨扰孙大人,还惊扰了夫人,望大人莫怪。”
棋盘旁边的妇人头也不抬,朝孙治慎招手道:“老孙,快来看看下一步咋走,小秦将军武艺了得就算了,没想到还这么会下棋。”
“无妨,没有怠慢将军才好。”他回之一礼,听着夫人的话上前,指了指棋盘中间:“不破不立。”
夫人试着下了一子,惊喜大笑又拍了拍他:“可以啊老孙,聪明聪明!”
秦遥看着此情此景,不觉微笑:“夫人也是玲珑剔透,才能一点就通。”
夫人眉开眼笑地受了这句夸,起身相让:“行了,我也乐够了,你们谈正事吧,我去看看玉儿,”她对着秦遥道:“将军留下来吃顿饭再走吧。”
秦遥盛情难却,笑着应了。
孙治慎目送着夫人出了院门,“秦将军怎么突然想着来我这儿了?”
秦遥摩挲着手里的棋子,垂目道:“大人……多年未敢叨扰,可还好?”
“谨言慎行惯了,没什么好不好的,”他拈起棋盘的白子,收入盒中:“倒是将军,许久未见,越发俊朗了。”
“孙叔,还是唤我遥弟吧。”
孙治慎摇头道:“昨日事昨日景,皆在昨日了。”
“大人若是放下了,那封信怎么会到我手中?”
军中再复杂也不过人情世故,查来查去很快就能明了,抽丝剥茧后再多名堂,秦遥身为当事人也能一目了然。
“再多纠葛,如今尚得你们,非要去扑个片甲不留?”
秦遥心中的火燎得更盛,不得不压下突突跳的太阳穴,沉声道:“身不由己,已入泥潭,孙叔,我没有办法不去想……”
孙治慎方脸广额,颇有些不怒自威的意思。他攥了把手中的棋子,听棋子簌簌落入的清脆声,叹息着顾左右而言它:“章家行事端正,你可多与之结交,或许可护你一席之地。”
“还有,莫要尽信身边人。”
……
秦遥走在人群之中,满心沉沉,夫人留的饭终究是没吃上。
这么些年他还是没什么长进,依然是那个束手束脚的拖累,没人信得过他,没人对他有所求,没人……
“咕咚咕咚咕咚”
面前突然窜出个拨浪鼓,他下意识抬手去拿,被一个旋身避过了。
“小将军怎么愁眉苦脸地逛街啊?”
秦遥握着塞到他手里的拨浪鼓,茫然道:“瞿忘渊……你怎么在这儿?”
第一次见他,他身着华服靠在拉草料的板车上打哈欠;第二次见他,他一身破布花着脸冲自己讨水喝;第三次见,他穿着粗布麻衣,腰上绑着一圈花花绿绿的腰带,像个满地跑的江湖子弟。
瞿忘渊见他自然地接过波浪鼓,满意地点点头:“庶人有庶人的活法,小秦将军是怕皇上遛圈看到我气晕过去拿我杀头吗?”
秦遥眼睛猛然睁大狠拽他一把,“大街上胡说八道什么呢?”
“嘿嘿,还是你好,”他眨眨眼看秦遥一脸慌乱,拉着他穿街走巷:“跟我来,带你去看好玩的。”
两人一路飞檐走壁,瞿忘渊在前秦遥在后。
秦遥速度渐渐慢下来,不知道对方要带自己去个什么地方,还是小心为上。
谁知这姓瞿的嘴巴了得,看似体恤道:“怪我,不知道小秦将军内力不够,还使出了六七分的轻功,咱们慢慢来。”
秦遥是早产儿,幼时身体常常不虞,后来进营最忌讳别人说他这不行那不够,闻言冷哼一声:“不必,你尽管使出十成十的功夫,看我跟不跟得上。”
瞿忘渊佯作惊讶,眼角不动声色地弯了弯,“我这轻功可是祖父教的,小秦将军可别跟丢喽——”
话音扬长而去,果真快了不少。
秦遥一咬牙,提气跟了上去。
两人约莫较了两盏茶的劲,不知不觉已到了京郊外。
瞿忘渊缓下脚程,带他七拐八绕,隐约可见一间平平无奇的砖瓦房,卡在两山之间,上面挂着一块匾额,龙飞凤舞着“安乐居”。
“就是这里,胆量不错,咱们进去看看?”
秦遥看着那字,认出是他题的,瞿府的匾额砸在他面前的景象尚且印象深刻,这里又重新挂上了一块。
“嗯,那便去看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吧。”
这回是他走在前面,瞿忘渊跟在其后。
屋里是常见的农居,一方桌椅一方灶台,地方大得有些空旷了,左侧有个三人宽的橱柜。
“稍等片刻。”瞿忘渊越步上前,在橱柜的右下三尺拍了一掌,橱柜缓缓侧开,露出背后的小门。
“请吧,小秦将军。”
秦遥瞥他一眼,弯腰走进那扇门中。
身后是橱柜微微晃动的动静,眼前却是另一片天地了。
延绵不绝的民房渐次排开,再远些依稀可见大片的农田,不少人在其中有说有笑的春种,孩子们在这些屋房间隙三五成群地玩耍,一只风筝落到秦遥头上。
“瞿大哥!你怎么才来!”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小女孩跑过来,身后跟着一堆孩子,七嘴八舌地围着瞿忘渊要各种吃的玩的。
“好了好了一个一个说——”他哀嚎着,解开那团花花绿绿的腰带,在身上东抠西捡出不少东西。
一个怯生生的小男孩抬眼看着秦遥手里的风筝,想上前又不敢,指着风筝“那个”“这个”了好一会儿,秦遥才从瞿忘渊的大瘦身中回过神来,递过风筝歉意道:“对不住。”
小男孩接过风筝,嚅嗫着看他一眼,蹬蹬蹬地跑到瞿忘渊身后躲着偷偷看他。
马尾辫女孩鼻子尖得很,嗅了嗅瞿忘渊扒着他的手臂,瞿忘渊倾下身子,她在他耳边小声道:“你是不是又逛花楼去了?我娘说逛花楼身上会有香香的味道。”
说是小声,其实周围人还是能听到,不过孩子们不懂花楼是什么,只有秦遥不咸不淡地咳了一声。
瞿忘渊一个头两个大:“没有没有,你娘也不知道教你点好的,快,叫小秦哥哥!”
个头不一的萝卜头们拿到自己的玩意,心满意足地异口同声道:“小秦哥哥好——”
“你们好。”秦遥莫名红了脸,和躲在他身后的小男孩对上目光。
小男孩还想说些什么,被懂事的小女孩拉走了:“小征,走,姐姐带你放风筝去。”
孩子们一哄而散,留下松了口气的二人。
瞿忘渊看他放松下来的肩膀,撞了一撞:“怎么样,小孩儿不好应付吧?”
秦遥心有戚戚地点点头:“确实,还是一群。”
漫步走在黄土地间,秦遥一语不发地看着种种。
半晌,瞿忘渊问:“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这些都是军中遗孀,”秦遥问道:“朝中每年都会拨款,为何还会有个世外般的‘安乐居’?”
“战时的安抚银是无论如何都会拨下来的,但只要战后过个三五年,就没人记得这些人了,哎,刘婶,”瞿忘渊时不时跟人打招呼,一段话说得七零八落:“拨款照拨,但层层盘剥下来也不剩什么,买草吃都不够。”
“我祖父那会儿就开始谋划这件事了,这块地是我爹走南闯北跟着江湖朋友无意发现的,位置就在京郊,更靠近拥州,再往后便是断崖,没有人带路很难找到。”
他脸上的笑暗了暗,“到我这里,才算是落成了,晚了许多,也辜负了好些人。”
“所以瞿家的落败,你早有预料?”秦遥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在这幅其乐融融的画面里,心莫名揪了起来。
他哂笑一声,“庙堂之上,人人都朝自己的欲。自己的**越来越大,也就容不得旁人吃饱饭了。瞿家向来袖手旁观,到我爹那儿还动不动就往人命门捅,迟早的事。”
一时无人说话。
“你带我来这儿,想必不是想听我夸一句义士的吧?”秦遥咂摸出味来,不打算跟他绕圈子。
瞿忘渊扶了扶下巴,深思道:“万一是呢?”
秦遥拱手道:“义士。”
他云淡风轻地一抬手:“好说,好说。”
两人又一块儿逛了逛,瞿忘渊搓着手道:“哎呀,我觉得我与小秦将军很合得来,不知明日可否赏脸,约你一块儿喝茶听曲。”
秦遥没什么表情,“我对喝茶听曲不感兴趣。”
“那就吃饭逛街?”
“……不感兴趣。”
他看着秦遥的背影,意味深长道:“那……咱去钓大鱼?”
秦遥停下脚步,转过身一肘子戳在他肋下:“混账东西,再拿我寻开心就收拾你。”他算是看明白此人的尿性了,有话不愿直说非要兜两圈遛遛,皮紧得很。
他捂着肋下靠在墙边笑,拽了拽秦遥的腰带,对上他不耐烦的目光,笑意更甚:“那说好了,不准再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