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荫迷迷糊糊被电台声催醒,正讲到曹翁的一句诗“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
他逐渐清醒过来,凌晨三点,窗外大雨、雷声阵阵。他脑子里满是江南山中烟雨落幕,耳边是电台的红楼。
他听着林苘手机里传来的诗句解读,看着身畔的爱人,人生若能永远这般便好了……
林苘第二日转醒,单荫仍在旁熟睡,手机耗尽了电。窗外阳光刺眼,龙舟已不知渡在了哪里,也不知现在究竟几时?但见江面风波尽止,泛起缠绵之姿。
她推开阳台门,光脚站在甲板上,脚下是清爽温暖,空气是湿润舒心。林苘的身体似重新复苏一般,连心跳都比之前更强有力。
她回到房间时,已见单荫靠在床头看着她抽烟了。
“什么时候醒的?”
他哑着嗓子,“你什么时候醒的?”
“刚刚。”
单荫点头,“你起了,我也起了。”
她从茶几上倒了杯水,递给单荫。
说完他掐着烟,接过林苘递来的水,喝净了。
林苘转身放杯,单荫望着她的背影问道:“饿了吗?”
“有一些。”
单荫掐灭了烟,从柜子里拿出一套新的衣服,又打了个
电话,不过五分钟,林苘的行李便被人送了上来。
“你这是早就想好了?”
单荫:“我的计划从来不会有失误。”
林苘笑笑,从行李箱中取出一件连衣裙。
单荫却叫停,“换一件吧,我们要去一个山洞。”
林苘疑问,“山洞?”
单荫点头,“去了就知道了。”
单荫从她的行李箱中取出一件连体衣,看见林苘的嘴角沾了一丝水迹,拇指按着替她擦净,力道柔和。
林苘看盯着他的双眼中也柔软下来,接过他手中的衣服,“稍等,我洗个澡。”
单荫蹲在原地,看着她行李中的衣物,颜色素了些。
洗漱过后,在船上吃了午饭,轮渡登上了口岸,晴空碧水。
林苘忍不住想用罐子把空气装进去带走,却难免是种奢望。她回头望了望挂在船头的那几盏荷灯,晶莹剔透似昨日一般。
上岸后,有一辆车等着两人,司机把钥匙交给单荫后,一个人就走了。
车上,林苘问他,“你怎么安置何姐的?”
单荫:“她当地有个亲戚,我让人安排他们一起玩玩,费用我包。”
林苘:“你倒是查的清清楚楚。”
单荫:“我说了,我的计划不会有差池。”
“我们现在去哪?”
“去看天坑。”
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两人到达永福县。
人不多,稀稀拉拉,也就十几个。
林苘问他,“没有包场?”
单荫斜眼瞧她,“你怕被暗杀?”
林苘白她一眼,“以为你单老板排场大,走哪都得清场呢。
“不如你们家权势大,平头老百姓好不容易来一趟,我不让人看算怎么回事儿?”
林苘没搭理他,知道他又上了那斗嘴的劲头,再扯下去可没完了。
那入口也算是曲径通幽,喀斯特地貌,越深入越觉得凉意袭来。林苘是一身连衣短袖,抱着臂刚走没两步,身上沉了下来。
单荫把休闲西装外套给她披在了身上。
林苘只望了他一眼,抓紧外套边缘,往身上又紧了紧,那外套上还有他的余温。
坑洞里的阶梯常年处在湿润环境,地上也长着青苔,林苘亦步亦趋走的艰难。
后面有一对儿兄弟嫌她速度太慢,忍不住催促。
单荫走在她后方,从垂下的衣袖握住她的手,将她带到自己身边。留出了一条一人行的小径,让两兄弟一前一后过去了。
单荫握着她的手再没松开,他走在前头,林苘跟着走在后面。
路面越来越湿滑,林苘感觉到包住她的手越来越紧。
两人走到阳光投射下的坑口处,丁达尔效应直接打在林苘身上,是一片冷寂中唯一的一道热源。
单荫还牵着她的手跟在后面,看见光照耀下的姑娘,她站在阳光下,他站在黑暗里。
她该永远活在阳光下的,她是杨柳,有光才能活。
林苘头回见这样的场景,笑着回头问他,“你怎么会带我来这种地方?”
单荫淡淡笑着道:“这地方人少,清净,很多人都没来过。”
林苘点头,“我还真是第一次听说桂林有这样的地方。”
“虽然地方不大,可是风景倒是很独特,没浪费时间来这里。”
单荫:“你喜欢?”
林苘点头,“喜欢,老扬应该会喜欢,这里很适合拍照。”
单荫见着她谈起老扬,笑意是自然流露的,人也是实实在在的。
他嗯了一声,“等这事结束,就把人接过来看看,我来安排。”
“多谢。”
两人在那边站了一会儿,见周围的人越近越多,二人便在周围匆匆游览一圈便出去了。
天色还尚明,“想要周边逛逛吗?” 单荫问她。
林苘想想也好,“来都来了,就多走走吧。”
单荫开车,向县城中心去。林苘遥遥看见一处古刹,“这里有寺庙?”
单荫点头,“是有一间,想去?”
林苘想起什么,问单荫:“今天是十五吗?”
单荫翻出手机日历,点头,“还真是。”
林苘:“看来是缘分,那就去看看吧,初一十五,上柱香。”
单荫:“你信这个?”
林苘:“作孽太多,不信不行。”
单荫冷笑,林苘看他目光不屑,也不和他争执,“求神拜佛,图个心安。”
单荫:“做都做了,就要彻底,你心不狠,佛祖也不会帮你。”
林苘:“我求的是心安,心安了才能走的利索。”
单荫:“你牵绊太多,既然都走到这一步,就该一条路走到黑。反反复复,最后受伤的还是你自己。”
林苘:“你开你的车就行,说这么多干什么?”
单荫看了她的表情,见她双唇紧闭,忍不住笑了下,“生气了?”
林苘瞧他,“我拜我的佛,你发你的牢骚,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单荫:“怕你气不顺,回头拜佛的时候光想着我了,心里忘了佛祖,人家不给你办事儿。”
林苘瞥了他一眼回过头来,“佛祖在天有灵,心里明白着呢。”
单荫:“我看别是佛祖明白,你不明白。”
“开车吧你。”
林苘被单荫闹得哭笑不得,单荫瞧她生起气来,脸色微红,脸撇去窗户那侧,故意不让他瞅见,竟忍不住发笑。
他微微上扬嘴唇,还真是没再多说,车子一路慢行到了凤山,还是好时辰,山上还有不少香客,能够拜上一拜。
林苘下了车,也没等单荫,一个人先往山上走去。
山下的亭子里有不少老人聚在一起下棋喝茶,有的蹲坐在地上,有的跷脚在椅子上。
盛夏热气蒸腾,好在是山上又快到黄昏的日头,才觉得暑气消了些。
林苘款款向大殿走去,阶梯步步攀登,正到了十分难耐的时候,发觉头上飘了一处阴影。
单荫撑着伞已经追上了她。
林苘看见伞在头上,心中微动,嘴上却不饶人,“你心不诚,上了山佛祖看见晦气。”
“佛祖宽宏大量,不会和我一个凡人计较。”
“你心里邪念太多,佛祖没准儿抓了你直接入梦给你剃度了。”
“那正好,我这辈子肯定是要魂飞魄散永堕无间地狱不得超生。佛祖早点把我点化,省的我多活一天就多造一天孽,就多一重罪过,就多在地狱待一载。”
林苘冷哼,“你这样的祸害,就算进了地狱,也是不肯收你。”
单荫笑:“怎么,怕我在地狱吃苦?”
林苘听他调戏,面色不改:“怕你祸害地狱。”
“那我就只能祸害你了。”
“我比地狱还可怕?”
“你比地狱还难入。”
林苘猛地看他,又看看快要到的大殿门前,“就算你不信,可是到底是份信仰。佛家面前,你别胡说。”
单荫不以为意,仍是笑,“你以为我在说什么?”
林苘只是瞪他,单荫先她一步收伞,进殿。
殿内无人,只有外面玩耍的两个孩子和身边跟着的大人。
他站在殿内,林苘还在门口踌躇。
但见单荫低头面向佛陀,“阿弥陀佛,佛祖在上,小人身边有一美人儿,着实让人动心。可惜心肠太硬,堪比地狱。地狱我只要做几件坏事儿就能入得,可是她的心,任凭我做多少件好事儿都入不得,还请佛家指点迷津。”
林苘在门槛前,刚要迈入右腿,却被这话急的杀了闸。她本是要拦住他不让他乱说,却没想到他说的是这句。
单荫带着笑回头看她,“现在到底是谁心不诚,跨在门槛上就是你对佛祖的规矩了?”
林苘被他看的一愣,这才忙又跨了左脚,进入殿内。
单荫从旁边桌上取了香给林苘,“香就你替我上吧。”
林苘接过香来,眼神略过他,点燃了三炷香,在蒲团上跪下来。
她心中想起许多,有太多话想对佛祖言明。可真要她说,到了嘴边,也就只有平平安安四个字。
她祈愿,“愿如今身边的人都能平平安安度日,亡故之人都能顺顺利利托生。”
她叩了三下,恭恭敬敬,方才起身。
有人请她来抽一支签,林苘看着签筒,回绝了。
老太太又道,“这后殿是为逝去的人燃灯之地,点一盏吧。”
林苘还没回应,却见单荫已经进来,“老人家,我们就不点了,这里有些香火钱,您替我供上吧。”
他说完递上去一个信封,林苘看着厚厚的一个鼓包。
老太太接过信封,单荫自然地牵过她的手走了。
老太太在身后看着走远的二人自言自语道:“给的多了,还要再来。”
两个人走远,林苘才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会事先准备红包,难道你身上一直放着?”
单荫牵着她的手,夕阳已经升起来,毒日头已经消了,他把伞随手放在石阶上,也没再理会。
林苘看着丢下的伞,又看着他,手上用劲扽了一扽,“怎么不回话。”
单荫:“来之前我就知道这里有个寺庙,你如果要去,我就把钱捐了,要是不去,我就留着下次你去时再捐。”
林苘不解,“可你怎么知道我会想去寺庙?”
单荫望着她,“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面对面的第一次见面?”
林苘思索,“是和胡太太那一次。”
单荫:“你在殿里,看着观音的眼神十分虔诚,我就知道你信这个。”
林苘轻笑,该是背对背:“这么久了,怎么一直记得?”
单荫笑,“也奇怪,怎么就一直记着了。”
林苘不由自主也跟着他一起笑。
这日的晚霞层叠着三个颜色,昏黄、烟紫,漆蓝。
她带着早已逝去的少女的羞怯,和身旁穿着纯白的一身的男人,沿着佛寺的阶梯一路向山下走去。
撞钟敲响,她在一片肃穆中开了小差。
她望着他的眼神中藏有她不曾展现的一丝贪恋。
她身旁的这个男人,他劣迹斑斑,他罪孽深重,他手上布满鲜血,他不是个好人。
她当然知道!
可她又算得上是什么好人呢?
就在这片夕阳下,她同情他,她理解他,她心疼他。
她却也…可怜了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