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荫一觉睡到了降落,在英国汉普郡的布莱克布什机场,单荫的私人飞机稳稳地降落。
林苘站在海关的入口,握着那本单荫做的假护照,一路通关,无人阻拦。
从机场出来,早已有专车在等候,开车的是一个白人男性。
林苘没忍住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查到老扬的事?”
单荫没睁眼道:“很早。”
林苘:“具体些呢?”
单荫微微侧目望着她,“从我开始接触你的时候,我就知道老扬的事了,这样可以吗?”
林苘心中有些微微颤抖,“那你有没有?”
单荫坚定道:“没有。”
林苘:“你怎么知道我要问什么?”
单荫划过一笑,“我没有来看过他,也对他的事情没有兴趣。”
“可你似乎对这里很熟悉?”
林苘想要安心,却又无法做到十分安心,她从下了飞机发现单荫在这里有专门的通道,服务人员见了他的护照都对他很尊敬。
她毕竟还坐在单荫的车里,她心中也的确埋了许多的疑惑,可她也并不急于一时去追个答案。
单荫却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我来这里是有我自己的原因,我答应你来看老扬,说实话,也不光是为了你,还为了我自己。”
林苘转向单荫,警惕暗藏在目光之中,却什么也没有问,她察觉到单荫也并不想再提。
车子开向周边的一个小城镇的一家私人疗养院,冬季英国的风仍旧凛冽,疗养院外的小花丛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残枝败叶铺了一地,没人清扫。
林苘下车,短靴踩在地上,不小心打了个滑。她及时扶住车门,才免于摔倒。她用脚跟在地上磕了磕,发现那坚冰厚厚一层,应该是很久没人来清理。
单荫只身向前走去,林苘的鞋跟踏在地上发出声音,步步踏得狠戾。
一共三层的小楼,加上一个大院子,林苘猜测里面的病人不多。有个女医生下来迎接单荫,女医生态度很好,笑容中带着一丝谄媚,想必单荫又不知花了多少的价钱。
单荫和她短暂聊了两句,就指着林苘给她看,“她会带着你去看老扬。”
林苘象征性地向她点点头,女医生对她也很热情,二人交流有些费劲,好在单荫在其中做翻译,林苘也第一次觉得,他这人还算耐心。
女医生带着两个人直奔顶层,顶楼的温度有些降下来了,不知道是不是房顶漏风的缘故,林苘总觉得有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她不禁裹紧了身上的大衣。
女医生看见她的动作,不好意思笑道:“上个月重新安装了窗户,工人装的不仔细,有几个封的不是很严实,所以会有些冷。过了圣诞节后,他们会再来的,你不要担心。”
林苘:“就没有病人投诉吗?”
女医生道:“这边的病人大多都需要人看护,能主动提出诉求的人很少。不过我们的医生会经常巡视查房,包括病人屋内的环境,是不会出现这样的现象,房间的一切设施都一定会是最好的。”
林苘见她严肃地表态,就差要起誓的态度,也只不过笑笑,只好装作相信。
女医生将他们带到三楼最角落的一间屋子,林苘站在门外,想要进去,却被单荫制止。
“在外面看吧,屋内有摄像头。”
林苘已经推门的手就放在冰凉的门把手上,放弃了要压下去的动作,只是静静地放在上面。
透过那一面玻璃,林苘看见屋内的老扬,就斜靠在床板上,歪坐着看着窗外枯败的景色。他看的深情又专注,林苘观察到他的左边偏瘫似乎依旧没有好转,精神也和她走时的那一年没有太大起色,甚至还不如那时侯的老扬精神好些。
门把手的凉意已经被林苘的手给捂热,她很想压一下,就这么闯进去,把老扬带走。那个念头在她脑中转了不知道有几圈,就在她想突破理智的时候,有人在她的肩膀用力一揽,生生也把她脑中的念头给按了下去。
她的意识清醒过来,再次望向房间内的老扬,老扬扶着床沿,拿着拐杖站起来了。他每走一步林苘都知道他下一步的动作,那和记忆中的老扬没有任何变化。她从没奢望周姜会让老扬过的更好些,但起码也该维持原样。
屋内有两个摄像头,明昭昭地将全屋所有角落都纳入其中,老杨的任何一个行动都在他们的掌控里。林苘无法想象老扬是怎样在这样的环境中忍耐了四年。她眼角发酸,紧握着手,将指甲深深地嵌在肉里,抠出了几道月牙形的血印子。
老扬就站在窗边,艰难地站着,打开窗户,可他控制不好力度,开得大了。他被室外的风吹的头发都已乱了,风太强硬,刮得他眼睛也睁不开,只好步步向后退,手又着忙想要关上窗子,一时间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人就摔倒了。
林苘红着眼看老扬摔倒在地,她转头看了单荫,却见他毫无动作。又看向那女医生,“帮帮我,进去把他扶起来。”
女医生却婉拒:“他有能力自己站起来,我们就不要人工干预,这有助于病人自我康复。”
林苘怒目,“他在这里究竟跌倒过多少次?”
女医生被她的神情震慑到,说话变得小心了些,“女士,这真的只是正常现象,偏瘫的人,我们都有安排做复建,病人要逐渐形成自己康复的意识,才会更有助于恢复正常的身体机能。他已经比刚来的时候好很多了,那时候他拒绝恢复,现在已经愿意主动配合,这就说明疗养是有效果的。”女医生说完拿出了老扬的康复记录给林苘看,那一个厚本子记录了老扬从进来的第一天到今天为止,他所有的情况,也是林苘错过的四年。
翻开第一页,2008年6月3日,不配合吃饭,只有喝水。一个月后,正常进食,食量很小。她又从最后一页开始看,昨日,睡眠充足,主动散步。
文字记录了老扬的每一天日程,单调、无味,那不像是对待一个人,是一个动物,一个被圈养的动物。每天到了时间该吃什么,该睡几个小时,如果时间不够,他们就会配合药物治疗,还有针剂。
他的确得到了应有的保护,可他也的确丧失了作为一个人的尊严。那时候自己和老扬在一起时,即便日子过的不好,可是每天他们会分享各自的生活。他们在一起是彼此依靠,彼此生活。
可现在他只是活着,活着而已。
她在心中对周姜的恨意,从未达到如此的鼎盛,她也恨透了自己,怎么没在当年周姜将老扬掳走,逼她的那天,把手里的那把刀子就插过去,大不了玉石俱焚。
可是一切都晚了,她只能看着老扬无助地扶着床沿,一次站不起来,就再来一次,然后第二次,第三次,直到他立好了拐杖,重新坐在了床上,额上有汗珠。他坐在床上喘着气,呼出的白色哈气瞬间和窗外的冷空气结在一起。他不知为何,看见了什么东西,竟坐在床边傻乐。
窗子还没有关上,他也不觉得寒冷,就开开心心一口一口吐着哈气,看冷空气涌进室内交汇。
林苘的眼渐渐漠然,再到后来已经放下了门把手,她闭了眼睛,低声对单荫道:“我们走吧。”
单荫露在外面的那只手欲想朝着林苘耷拉下来的手有进一步动作,两只手的距离只剩一只手指的距离,单荫盯着那个缝隙,下一秒却揣进了裤兜。
搭在林苘肩上的那只手轻拍了两下,她朝单荫的方向点了两下头,女医生道:“我们去办公室坐坐。”
办公室中,女医生将老扬这几年的恢复的照片展示给林苘看,显示的状况确实有了进步,可是她仍觉得这似乎只是一种掩盖。她静静听着医生的汇报,看着照片上的老扬发呆,单荫陪在一旁,无聊地掏出了一根烟,却被女医生示意墙上的标识。他瞥了一眼,把烟在裤线上擦了两下,就随手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林苘坐在桌对面,不知为何生出了一种想要逃离此地的情绪,且愈演愈烈,无法控制。在翻到老扬在餐厅吃饭,饭粒粘在他衣服上,汤汁溅在他的病号服上,她一瞬间竟产生了一种生理性的反胃,她抑制不住,扔下手里的资料,跑去卫生间一阵干呕。
女医生茫然地看着她,单荫留在原地,女医生追出去到卫生间。而抱着马桶的林苘,其实什么也没吐出来,可是那感觉就是如此奇怪,她也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
女医生敲门,林苘靠在门板上让她稍等,约五分钟,她整理了下自己才出门。
“吃错东西了吗?”
林苘摇头,“可能是没吃才这样的。”
林苘从洗手间回来后,桌上只剩了一杯水,单荫已经不见了踪影。
女医生让她稍作等候,林苘端起那杯子,温水下肚,闭目在沙发上静静地休息。
待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渐黑了,女医生不在了,屋子里没人,林苘身上盖着一条毛毯,房里没有开灯。
她一个人坐起来,环视四周,也不知人在哪里,掀开毛毯,把老扬的文件拿在手里,一个人摸索着出去了。
走廊有淡淡的甲醛味,她闻着难受,想要出去透透气。她朝楼梯口去,尽头还有一处小门,她从电梯上来,并没注意到这门。
门的样子和墙壁混为一体,如果不是还露了一条小缝,没人会注意到。
她猜测门外许是阳台,却不想推开门竟是另一条暗廊,好奇心驱使她向前探索。两面都是墙,在她后侧还有一道安全门,门上有一扇窗,她透过窗子看见在里面的长廊上,单荫正坐在靠墙摆放的唯一一条长凳上。
她没有走进去,只是看着他,而他也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注视着正前方的一个房间,这里也只有一个房间。
林苘隔着一道门看他,也不出声,不知道站了有多久,单荫朝那扇窗子看过来,二人对视。林苘没有丝毫地闪避,单荫就这么原地坐了几秒,起身过来,从内开了门锁,拉开了门。
门锁开启,单荫没了进一步动作,只是站在里面。
林苘先一步没了耐心,拉开了那扇门。单荫退后两步,回了头向前走去。
林苘关上了门,想了想,落了锁。
单荫站在唯一的一扇门前,门板上半面是全透明的玻璃,里面躺着一个女孩,穿着病号服,身上插满管子。林苘依然能够辨认出,那是个很漂亮的姑娘,也很年轻。
她现在的状况,让林苘想起老扬当初也是这样躺在床上的。躺着的人痛苦,站着的人更痛苦。林苘看向单荫,他的神情多少有些落寞,她品味得出,这副皮囊下隐藏的绝不是冷冰冰的一颗心。
她不知该做什么,想安慰却不知女孩是他什么人,要开口却又不知他是否有心情。
左右为难之际,单荫先开了口,“当初老扬躺在床上的时候,你想过拔管吗?”
林苘斩钉截铁:“没有。”
单荫眸中失色,声音也暗哑下来,“你比我幸运。”
林苘心中一时苦涩难耐,她不是够幸运,只是根本不知道除了坚持下去还有什么其他办法?也许老扬的病情也还不至于到那一步,可躺着那女孩的病情难道已经到了这一步?
她小心翼翼开口:“她是谁?”
单荫:“我妹妹,亲生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