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蕴还记得,流浪的轮回入口前,初见独孤一剑的样子。
一个手脚筋具被挑断的人,灵魂瘫软在地上,他像一条蛆一样的苟延残喘在轮回中,让任何灵魂看见,都忍不住要踩两脚的卑微。
许久不曾见过如此卑微的人物。
是以,当路蕴靠近他的执念时,本以为会是把所有欺辱他的人狠狠踩在脚下的样子,可笑可叹。
没想到……
轮回塑像里,他是唯一一尊无法直立的像。
但是他的神情格外倔强,向死而生,如烈火骄阳,灼热滚烫。
雨势越发的大,丛林深处,乱葬岗边,躺着虚弱的剑客。
他的嘴角一直往外溢血,可见内伤严重。
天边不时闪过一道雷光,照的天幕下的乱葬岗更加可怖。
发臭的尸骸,遍地凌乱的白骨,仿佛下个瞬间,这些白骨便要扭曲的挣扎站起来,趔趄着攻击活人。
凌乱的发丝混杂泥水紧紧贴在独孤一剑的头发上,他的身边,出现一条蜿蜒的血色河流,冲刷进腥臭的泥土里,临死之际,格外潦草,可怜他一生桀骜。
他穿着一身黄色的布衣,布料平平无奇,是寻常百姓也买得起的打扮。
无事之时,他总是待在八角巷的宅子里,深居简出。
八角巷里住的都是穷人,他也是穷人。
独孤一剑想笑,可是嘴角一动,牵扯到伤势,再次吐出一大口血。
好想回到八角巷里啊,橘色的灯火,是他此生心安的向往。
可惜再也回不去了,八角巷里的人没了,屋子也没了。热气腾腾的小食摊子砸了,爱说爱笑的邻里也死了。
天下的不平,太多了啊……
他的不平剑,终究还是不能……独孤一剑意识涣散,眼神无法聚焦。
就在这时,手上的不平剑一闪,他感受到手心传来一阵汹涌的力量,让他得以睁开双眼。
他看见一个女人半蹲在身边,模糊的看不清容颜。
一张一合的嘴巴,清晰的说出每一个字,“从今日起,我是你的剑灵。你有一剑,可斩天下不平。”
他有一剑,可斩天下不平。
清冷的眸子明亮无双,眼中闪出万千光芒。
这一刻,独孤一剑的身体被灵剑修复,内伤竟然恢复的差不多了。
来不及惊讶,便听到哒哒的马蹄声,是武林盟的人追了过来。
马背上的人们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完全没把他放在眼中,只是不停的嘲讽。
“独孤一剑,人不要活的太傲慢,该低头的时候就要低头。岑盟主都向你示好了,你还敢出剑,简直不知死活!”
“光天化日之下行刺盟主,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把一群无关紧要的人的死活放在心上,蠢货!今日你为他们死,来日,可没人愿意为你而死!”
说完,这几人哈哈大笑。
路蕴闻言,告诉独孤一剑,“上辈子,他们挑断了你的手脚筋,活埋此处。”
独孤一剑笑了一声,在荒凉的坟地里,毫无生机之处,看似全然处于劣势的处境下,这一笑,显得格外古怪。
“笑什么?!”一把刀横在了他脖子上。
独孤一剑笑着说,“挑断手脚筋,活埋……”他叹了一声,“原来,这就是你们给我安排的命运。既然如此,我便还给你们罢。”
他提剑站了起来,站起来的一瞬,让来取他性命的几人不由自主的后退几步。
他们若是记得不错,该是重创独孤一剑,断无再让人站起来的可能。
此时,众人起了三分警惕。
雨水把他脸上的污泥清洗干净,独孤一剑长了一张很温柔的脸。只是眉宇间带了一抹玩世不恭的桀骜,糅合之下,人看起来亦正亦邪,叫人看不清心底究竟在想什么。
拔剑,蓝色的剑光破空而来,众人尚来不及反应,便见脖子上出现一条细细的血线,紧接着,鲜血喷涌而出,纷纷从马上坠落。
鲜血,再次浸染。
“我的一剑,斩尽天下不平。”
他执剑而立,让雨水冲尽剑上的血。
“本来该让你们体会一下自己做的孽,可我不耐烦挖坑埋你们。既如此,便算了吧,你们这样的人,只配死在乱葬岗,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知罪恶,却毫不犹豫的掩盖罪恶,你们,也是罪恶的一部分。你们,该死啊。”
他眼底翻涌上一抹怒意,剑影划过,斩下他们的头颅。
独孤一剑牵过其中一匹马,策马离开。
他要去做他未完成的事。
路途中遇见一个老人和一位少女正被恶霸欺凌,老者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少女的衣裳凌乱,痛哭大喊。
独孤一剑上前,挥剑斩杀恶霸。
祖孙跪倒在地,深谢他的大恩,愿追随左右以报大恩大德。
独孤一剑拒绝,“我要去杀一个人,你们还是留在家乡,好好过日子吧。”
他之所以遭到武林盟的追杀,不止因为他刺杀武林盟主,更是因为他看见了武林盟主修习的魔功。
吸血魔功,如此骇人听闻的功法,却被人人敬仰的武林盟主修行。
岑老头近百岁依然青春永驻,便是因他在不停吸血。
独孤一剑亲眼所见,岑老头是少女失踪案的真凶,他吸食少女的鲜血,用来修炼功法,保持旺盛的生命力。
他自五十年前出现,五十年啊,多少少女死在他的手上。无数条人命,只为他荒诞的功法,和一具令人作呕的躯体。
一旦被岑老头知晓此番追杀他的人失败,一定会再次派人杀他。
他惯会惺惺作态,高义之名在外,怎能让人将他和少女失踪案此等惊天丑闻联系在一起?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
此时武林中正在筹备一件大喜事。
岑盟主大寿,江湖各派纷纷来贺,连朝廷都派人过来祝寿,一时间风头无两。
“岑盟主实乃武林典范,我辈还需向岑盟主多多学习才是。”
“多亏盟主一统武林,让我等一盘散沙得以聚集,从朝廷手里分一杯羹。”
“谢岑盟主!”
“让我们举杯,共贺盟主大人!”
岑老头开怀大笑,接受了诸人的道贺。
当然,面上说着好话,底下偷偷议论他的人也不少。
“想当年,我们门派与世无争,要不是岑老头非要搞个武林盟,我们派还躲在山里过清闲日子呢。”
“谁说不是呢?江湖儿女谁爱低头给人伏低做小?要不是当年岑老头在江湖里杀的人头滚滚,谁都不敢躲,我们才不来呢。”
“虚荣的小人,就爱看别人跪在他脚下。”
“人家本事大,这有什么办法?你问问自己,要是你有他一般的本事,会不会也想要一统江湖?”
“人之常情,权欲熏心。”
“岑老头可是风光了,朝廷都要给他三分薄面。”
“要么说他算盘打的响。以武力震慑我们,让我们不得不屈服于他,又借武林人多势众,和朝廷叫板。我看他啊,没准还想要裂土封王呢!”
“呸!我才不信他能一直这么嚣张,朝廷都是一群傻子?岑老头再张扬下去,皇帝的位置都要坐不稳了。”
“行啦!你说归说,脸色给我摆的好看点。要是被人发现不对劲,当心吃不了兜着走!”
“我才不怕他!”说话人是个圆润的小姑娘,气鼓鼓的嘟着嘴巴,一脸不服气。
劝她的是位青年男子,一脸无奈,“你啊,总有一天要在这副脾气上吃大亏。”
宴席热闹非常,几人的议论声在众声道贺中显得微不足道。
当是时,一人从门前闯入。
来人正是独孤一剑。
他一来,打乱了宴会上的欢乐气氛,人们纷纷看向这个强行闯入的不速之客。
若是他们没记错,此人正是之前意图刺杀岑盟主的刺客。
当下,一些人心思活泛了起来。
不是说武林盟派了一队人出去追杀他?怎么,重重包围追杀之下,居然还能让人逃脱?果然武林盟里都是一群废物,除了难缠的岑老头,没什么值得害怕的。
众人心思各异,但不约而同的,心头升起一个想法——把这场戏看下去!
刺杀岑老头的人,手脚健全的来生日宴上闹事,这可是把岑老头和武林盟的脸面扔在地上摔。
在场的还有不少百姓,岑老头喜欢展示自己与民同乐,善待百姓的一面,故而在他的宴席上,总少不了一群对他感恩戴德,称呼他大善人或是菩萨在世的寻常百姓。
独孤一剑持剑而来,把手无寸铁的百姓们吓的够呛。
一旦动手,江湖帮派自然无碍,可他们这些普通人就要遭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刀剑无眼,但凡砍到他们身上一点,都算得上飞来横祸。
早知道不来参加这劳什子的生日宴,为了吃一餐饭要担上缺胳膊断腿的风险,实在不划算。
岑老头冷眼看向独孤一剑,“你还活着?他们呢?”
独孤一剑冷笑一声,利剑出鞘,淡蓝色的寒芒折射进在场诸人眼中,晃的人眼睛一闭。这一刻,他宛如天神降临,凛然不可侵犯,站在那处,带了一股浩然正气,让人不禁肃然。
“死了。”他轻描淡写。
“与你同流合污之人,死不足惜。江湖,便是被这些人慢慢败坏,腐烂,把内里吞噬的见不得光。”他嘲讽道。
岑老头皱眉,“你若是与在下有私人恩怨,大可不必牵扯江湖诸位。我辈皆是追寻逍遥正义之士,容不得你污蔑!”
独孤一剑大笑,“岑老头,事到如今,你还要装模作样不成?好啊,让我来告诉他们,你这所谓的武林盟主,究竟是如何龌龊不堪,你手下的武林盟,究竟是如何的鱼肉百姓!”
“斩杀朝廷贪官污吏,自诩英雄?呵呵,你们杀的,尽数是不愿与你们坠落权欲的深渊的良善之人。欺骗百姓,蒙蔽朝廷,天下,被你们这帮臭虫搞的一团糟!”
此话一出,在场哗然。
虽未展开言明,但这几句已然饱含深意,让人忍不住多想,越想,越觉心惊肉跳。
若他所言非虚,这些年来,武林盟做的一些事可就很耐人寻味了。
“小友,岑盟主大义之人,若无证据,不可胡乱攀咬。”不知是谁,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
讨厌岑老头的人很多,但须得有证据,才能够讨伐他。
独孤一剑一字一句,清楚地落到了众人耳朵里。
“我亲眼所见,岑盟主,不,你这样的人,怎配当得起盟主二字?岑老头吸食少女血肉练功,他现在的脸,之所以能保持容颜,便是用少女的血肉修习魔功所得!”
“我看见一位血肉饱满的姑娘在他的吸食下化作一张枯萎干燥的人皮,而他的脸,从苍老衰败,恢复如初。岑老头,你此举,已然不堪为人,实属妖孽!”
这番话震的所有人的脑袋嗡嗡作响,一时间有些转不过来。无他,消息太过震撼,难以消化。
独孤一剑还在继续讲。
“你们以为他为何要追杀我到天涯海角,就是因为我见到了他的丑态,见到他吃人的模样!”
“武林盟,是个彻头彻尾藏污纳垢的地方!”
“失踪的不止是少女,还有无数幼童。每次天下有天灾出现,武林盟总是最及时赶过去。你们当真以为他们济世救人去了?错!他们借机选取幼童,体质好的,藏起来用作试药人;长的美的,送到肮脏污秽之处给他们谋利;剩下的,通通送到矿山里,做一辈子奴隶。”
“你们的岑盟主,一手从你们手上得利,一手把你们的消息转卖给朝廷,给朝廷卖好。你们好好想想,这么多年,就没有几桩在朝廷手上吃过大亏的事吗?”
独孤一剑把他查到的事情全部说了出来,江湖各派神色莫测,黑云笼罩在他们头顶,随时要对岑老头发难。
见事情全数败露,岑老头从方才的满面寒霜,到现在似笑非笑,却是一副全然不放在心上的姿态。
“是,都是我做的,你欲如何?”
他如此嚣张,顿时群情愤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