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停转后的第十四个除夕,刘启搞到一瓶过期十三年的啤酒。
早先因为玻璃工艺限制难以清除的亚铁离子杂质颜色俨然已经成了啤酒的象征,酒瓶子上的标签已经摇摇欲坠,但玻璃瓶还是绿得发亮。黑色字体模模糊糊,依稀可辨2065的字样,显示这确实是人类迄今为止最后一批由地面粮食作物糖化发酵灌装的产物。
再没有了,至少在肉眼可见的将来,人类能喝到的只有合成酒精勾兑后的产物——有良心一点的会挤出几滴医用酒精加入混合物——当然卖得很贵,相对没那么有良心的就会用工业乙醇,杂质都没除净,一口下去头晕,头痛,如坠梦中,也不知道是酒至半酣还是甲醇中毒。然而总还有更没良心的,连防冻液都敢兑上五花八门的香精贴上价格标签。
人们不该喝酒的,地面上活动的工作小队严令禁止酒后上工,地下城禁酒则是出于安全考虑,任何遇上电火花就能烧起来的东西毫无疑问会被列入黑名单。所以酒只能在黑市的货架底下出现,挤在脏兮兮的游戏机、旧硬盘中间,盖在二手防护服下面。
可是,冷啊。
地球离太阳越来越远,人们习惯生活的大地上越来越冷。人们总得有点什么办法,对抗这种寒冷吧。
刘启披挂一身装备,叮当二五地在钢铁网络中攀爬。他的攀爬物是发动机建设时期的脚手架,完成使命后被拆掉了大部分,仅剩下几条沿着主要通道的骨架,充当维修通道和操作平台。入口是闲人免入的,但既然有工程维修背景,通过合法程序搞到一张门禁卡也并不困难。
这是刘启多次考察后选定的风水宝地,优点是离地一百八十米,一年98.95%的时间里基本可以保证无人打扰,等离子光柱在身后不远的高处,逸散的热量使得这里不会太冷,另外正对的是进出北京三号的主通道,自然也不会无景可观。
缺点么,就是这维修平台其实就是半个铁笼子,绝不舒适,更谈不上浪漫。
怎么说也是除夕,日子再难,年总是要过的。刘启坐在维修平台上,脑袋露出栏杆。主要成分凝华或逸散后的空气极其稀薄,玉宇澄清,能看到极远地平线上泛着蓝色的光。来往的车比平时少多了,稀稀拉拉的,开得也随意,就算都贴着一样的标志,但一眼就能看出国籍来,因为有几辆车还很有仪式感地贴着贺新年的红纸,在一片晦暗的冰雪和钢铁里醒目无比。
坐了一会儿,他又把带来的物什摆出来。面罩上缓慢起了水汽,刘启摘了头盔和外骨骼,骤然降低的氧气含量让他有些眼冒金星。于是他赶紧把压缩氧气的管子戳在鼻孔里——没办法咯,什么都可以没有,氧气不行啊。
如愿搞到这瓶酒的时候,刘启乐滋滋地拍了张照发出去,当然还得假装出漫不经心和冷酷:“过年整两杯?”
发完消息,他忽然想起不知道在哪本三流小说里看到过的一句话:“天下千年酒,不解此一愁。”刘启不知道自己的愁来自何处,他的大脑沟回里应该没有“情愁”二字的安身之地,韩朵朵认为。少女情怀才是诗,这位男青年的情怀,恐怕是汽油桶吧。
回复是几个小时后收到的,临近下班时间,准时且简洁:“成啊。”
刘启雀跃了不到三分钟,一想到他的计划,又立刻陷入了深深的不安和焦虑。
他等的人——王磊,终于在春节十二响前姗姗来迟。
年长者艺高人胆大地坐在维修通道的边缘,垂下两条腿在空中晃荡。刘启看得心惊又心痒,干脆也挤过去,背包和重装备留在原地,只带了安全锁和一组简易支架。安全锁一人一根,用于把人固定在桁架上,简易支架展开即是一张堪堪可用的桌子。
他在桌子上摆东西。一瓶啤酒摆在中间,过期的——这种黑货不用说也知道来自哪里——标签皱巴,字迹斑驳,绿色瓶子里的液体看不出本来颜色,瓶底的沉淀欢快地一起一伏。一包花生米,李一一赞助的,没说来自哪里,他那个级别要搞珍稀物资的渠道很可能跟刘启不同,刘启也懒得深究。一个保鲜袋里的几片薄荷叶子是从韩朵朵的盆栽上偷偷摘的,提神醒脑。还有一包周倩给的爱心贴纸,他没想好用来干嘛……没拿出来的是中国心藏着掖着给他的两根烟,酒逢知己千杯少,这叫风雅,对坐抽烟算个什么事儿?没听说过。
让他感到郁闷的是,每个人把东西交给他的时候,都带着七分祝福三分同情和十分的心知肚明拍拍他的肩膀:“户口啊……户口啊……唉。”
一个个的,都把气叹得欲言又止,百转千回。
王磊说:“哟呵,还真让你搞到这玩意。”
倒也没问他怎么搞到的。
王磊是个,怎么说呢,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答案,但只有刘启会说他是块冰,捂不化的那种。
第一次见他,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人身上又冷又硬的气质,冷指高冷酷,硬指拳头硬。不过这两点很快就滤镜破碎了,因为某次韩朵朵撞破他趁着休息日在宿舍里织毛衣。甚至你说他善良或者有爱心也可以,因为大家发现有空会去收容所给孤儿上战术培训课和包饺子,多发的蛋白质补充剂配额早两年都给了韩朵朵,这两年韩朵朵也开始领工资了,不肯再要,他就尽数转手捐给医疗区。
但是刘启每次偷偷观察他,刀削一般的侧脸,独自一人时那种冒着冷气的沉静眼神——得,还是又冷又硬,像零下四十八度冻着的外骨骼。
他取了手套活动手指,刘启把啤酒瓶推到他面前:“你看看,是正品不?”
“是正品才要命呢,”他笑笑,“过期多少年了,你真要喝?”
“酒嘛……不是越陈越香?”
“那是白酒,至少也得红酒吧?没听说过二十年的啤酒啊。”
说话间刘启已经一指头——借助套着的小型液压机和金属构件——捏开了瓶盖。“砰”的一声,瓶口冒出一阵白汽,身侧那位手一扬,凌空抓住了飞出去的圆形金属块。
刘启握着那个绿色的瓶子,咂摸一口,忽然问:“啤酒是这个味儿?”
“你没喝过?”王磊的眼神斜向他,看到他头上茂密的头发茬子,恍然大悟,“也是,地球停转那会儿你才多大?没喝过啤酒也是正常的。”
“怎么没喝过?我就是忘了。”
“哦,你上小学就喝啤酒,你爸爸知道吗?”
刘启嚷嚷起来:“这你就不懂了吧——还就是我爸带我喝的。”
是有那么一个冬夜,准确说,也是临近过年的某个晚上。那时候他妈妈大韩朵朵身体还好,每天饭后等一小时就在家里对着电视跳健美操,配乐还是节奏极快的说唱。谁也没想到不久后就会在体检中发现那种病。
那天韩大朵和韩子昂在屋里搞迎新春大扫除,嫌老刘父子啥也干不好还碍手碍脚,轰他们出去腾地方。然而刘培强也不是啥正常人,北京的一月份,他竟然带着四岁的儿子跑到楼顶上,支起简易桌板,摆俩板凳,兜里掏出来两个易拉罐和一袋瓜子,看月亮。
有种冷叫你妈觉得你冷,有种冷上加冷叫你姥爷觉得你妈冷所以觉得你更冷。于是刘启被裹得像个粽子,围巾帽子冲锋衣,防风布料下面还夹个电暖宝,裤子厚得膝盖都打不了弯,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只小企鹅。
没有暖气的冬夜楼顶也确实冻手冻脚。户外常温即冷冻,易拉罐冷得快粘在嘴上。刘培强满足地喝上一口,在狭窄的户外椅上伸了个艰难的懒腰。
小企鹅往前拱了拱,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刘培强就把小企鹅面前的易拉罐也掀开,又从口袋里掏出个小酒精炉……
“等等——”听到这里,王磊觉着不对,“你们喝的什么?”
刘启露出意义不明的笑容:“我爸喝的是绿色罐,花里胡哨的,感觉不是燕京就是青岛,小概率是雪花。不知道,那会我不认字。”
“那你呢?”
“我喝的红色罐子,上面还画了个斜眼睛小人,喝着喝着,你就觉得那小人在瞪你,还跟你说话……”
年长者迅速在脑子里搜索了一下,发现没谁家出过涂装这么魔性的啤酒——等等,红色罐子,上面画着斜眼睛小人……又不是没带过小孩,他很快想明白了,嘴角浮现淡淡一笑:“哦,原来你喝的是白的……”
刘启忍不住大笑起来。
某年某月的某个夜晚,一场大雪落在北京。
五环外的远处,几朵烟花在天边炸开。父子二人静静坐在楼顶,各自喝着自己的饮料。刘培强在用瓜子和超过的花生下酒,其实那都是年货,摸出来藏在口袋的时候没少了韩大朵飞来的白眼。刘启也闹着要喝,酒的味道并不适合嗜甜的小孩儿,可男孩子就是会觉得成年人杯子里的更酷一些。刘培强拗不过,就用筷子蘸一点给他尝。
小酒精炉上刘启爱喝的旺仔牛奶已经煮得冒泡泡。热气袅袅,雪花落下来,在热气里融化,刘启满意地吧唧嘴,品尝着筷子尖上那一点味道——其实他也分不清那味道属于啤酒还是花生米,同时好奇地看着水珠落进杯子里。
他想,雪花好像糖。甜甜的旺仔牛奶加了雪花,会变得更甜么?
他不曾想,往后的很多很多年,他都会与冰雪相伴。
雪越下越大的时候,刘培强一手扛着崽,一手拎着折叠桌椅:“儿砸!回家咯!”
刘启咯咯笑,有雪花落在他手里,细细的,一团一团,像糖,像盐,像沙,不一会儿就在手的温度里融化。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一场永不停息的大雪覆盖了整个地表。
那是地球停转后的第一场雪,夹杂着海水、河水、云雾,还有高层大气中凝华成冰晶的氮气。压缩氧气有金属的味道,像血腥,全封闭式头盔盖不住上万台发动机发出的轰鸣。一万人被编成一千个小队,各自去往不同的方向。集合完毕离开地下城那一刻,所有人都含着热泪,因为他们已经准备好这就是永别。
王磊在离开杭州地下城的途中驻足回望,发动机掩藏在云雾里,有点山在虚无缥缈间的意思。他伸出手,指甲盖大的雪花落在手心。发动机在远日点公转速度最低时启动,背阳面永夜,地表温度极低,雪花落在隔温手套上几乎没有融化的迹象。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地球高速掠过木星轨道。那一天的某一刻,全世界的雪像凝固一样在空中静止。
某年某月的某个地方——好吧,是又一个除夕的北京。大雪仍然降落在这片大地,雪花落在高架的道路上,落在来来往往的车上,落在并肩二人的头顶和肩膀。那些雪曾经是雨,是河流,是江海,是空气,在一次又一次的融化、蒸发和升华中升上天空,重新凝结,再次落向地面,循环不息。那么,此刻下雪,是否也曾降落在北京的某个天台?此刻雪花化成的水珠,是否也曾落在某个远行人的掌心?
春节十二响如期响起,莹蓝色的光柱切换成金色,一秒一次地将这个冰雪世界照得金光闪闪。
刘启想自己还是很幸运的,小时候跟爸爸一起看雪,后来呢,有姥爷和韩朵朵。哪怕到现在,都有人可以在除夕晚上陪他坐在高空冰冷的水泥上,看雪花在空中飞。他侧头看,王磊的头一下变成两个,两个额头都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落下的雪融化成水。
这世界这么多雪……这世界这么多人。可雪是会融化的,人呢?碰上这种不解风情的家伙,像是满怀春风遇坚冰啊……就算是汽油也快被冻住了。这都多久了?小队每个人都心照不宣的秘密,是不是只有他不懂……为什么只有他不懂?!
过期十三年的啤酒,好像,出乎意料地上头。
“喂,”刘启把还剩大半瓶的啤酒递过去,“你喝吗?”
王磊说:“我不喝,而且我建议你也别喝。”
“……那我非要喝。”
“啧,你这小孩什么毛病?”
刘启咕咚咚灌下去几大口。不满地回嘴:“就你还当我是小孩。”
“我没当你是小孩。”
“在你面前我不想当小孩。其实我今天找你,就是想说……”他的语气忽然凝重,但神色却恍恍惚惚,仿佛对自己产生了疑惑。
“就半瓶啤酒你别是喝醉了吧?”王磊见他举止奇怪,突然出声打断。
“……你觉得我是喝醉了?”
“那是食物中毒了?”
“是就好了!”刘启激动地提高了声音,“赶紧毒死我!”
王磊愣了半晌,憋出来一句:“我就说过期的啤酒喝不得……”
不知为何刘启气得发抖。他的脑子里跑着一千首歌和一万句诗,啤酒烤串,海角天涯,枪吻了玫瑰,白骨上生花。谁说的是啤酒,谁又说的不是啤酒……是这个原因吗?啤酒有保质期,人也有吗?很多次刘启想来想去,想不明白也不敢问。横贯在他们之间的究竟是什么……是什么期限吗,以年龄来计算的保质期限吗?
脑子里在嗡嗡响。最终他把酒瓶往桌上一掼:“我就喜欢过期的,怎么了?
淡蓝色的光柱下青年的脸上有种执拗的坚定。王磊面色如常,伸手来拿啤酒瓶。刘启哪能掉这种面子,先手抢过:“滚蛋,别碰老子的东西。”
这种赌气听来也好笑,王磊乐了,学他的话:“那我要是偏碰呢?”
说着就去掰他的手,刘启立刻像被烫了一样缩回来。这等于宣告不战而败,只能愤怒地看着得胜者姿势熟练、毫不讲究地吹了剩下半瓶。
他倒是喝完才面露难色:“刘启,我觉得这个酒真过期了……”
刘启的脸色很难看。他弯着腰,扶着旁边的柱子站起来:“我要下去了。”
“啊?”
“我说我现在就要下去!”
“……要吐还是要拉?”
“别问了!”
“那你先走,东西我收……”
不等话说完,刘启一阵风似的旋走。
半个小时后,挤在刘启家客厅其乐融融聚众守岁的一干人等,被踹门的声音从各个角落掀起来。在韩朵朵“刘户口你发什么疯”的尖叫里,二人一前一后从门口冲进来,扎进居住舱深处。
客厅里一片寂静,小队众人条件反射地立正,有人摆出了防御姿态,只听得见电视上春节晚会热闹地敲敲打打。
半晌,中国心小心翼翼地出声:“刘户口这是……要得逞了?”
“……那也……不至于这么着急吧。”一哥一脸“世风日下”,但好像又有些令人费解的歆羡。
“你们清醒一点……”李一一扶了扶因队长突然出现而吓掉的眼镜,“他俩去的是厕所,不是卧室……”
众人侧耳,狭窄的居住区里回响着两个不同的呕吐声。
“吃坏肚子了吧……”周倩说。他们默契地回头看向一哥,盯得黑店老板高举双手,不敢出声。
刘启吐完,按了清理键,顺着舱壁滑在地上,开始狂笑。王磊也吐完,接水漱口,并抽空感到不解:“你笑什么?”
“笑你啊,说了半天叫我不要喝过期的酒,结果喝得比我还多。”
“怎能让你一个人犯傻。”
“是啊,是我先犯傻。”
“那么一起犯傻,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刘启笑了一会儿,渐渐停住。都以为他不懂,其实谁也不是傻子……
犯傻……就犯傻吧。愿意一起犯傻,何尝不是一种妥协和承诺;一起喝完一瓶过期到能让人中毒的啤酒,也是患难与共。
他直起腰来,忽然有种奇妙的自信:这块冰,大概是被他春风化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