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星星是永恒的吗?”
“不是。”
“恒星也不是吗?”
“恒星的生命很长很长,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都会一直发光,”男人温柔地解释,“但恒星也不是永恒的,总有一天会衰老,会熄灭。”
小女孩噘着嘴从他膝盖上跳下来,蹦蹦跳跳地跑到楼顶的边缘去,伸着脖子看星星。
他们在杭州老城区的一栋普通居民楼的楼顶,脚下车灯流淌,不远处是繁忙的高架桥,车辆走走停停,行人来去匆匆,远处正在修建的杭州一号行星发动机亮着辉煌的灯火高耸入云。
王磊靠着个竹躺椅,一双长腿搭在栏杆上。水烧开了,他坐起身,拎起水壶浇在几个紫砂茶杯上,烟雾袅袅升起来,消散在深秋的些微寒意里。妻子抱着几个罐子在他边上坐下,罐子里是女儿喜欢的小零食,花生板栗开心果之类的,还有一些五颜六色的糖。
“抽签那事儿……”妻子低声说,“我听说只有一半的几率。”
“嗯,有一半的几率,”王磊往紫砂杯子里倒茶,水流清澈稳定,“我都想好了,最好的结果是我们仨都能抽到……如果抽到一张,就给笑笑,抽到两张,就给你和笑笑。”
妻子眼睛一下子红了:“可是……”
“可是什么呀,”王磊放下水壶,笑着去握她的手,“孩子有爸和有妈是一样的,但如果我们俩只能活一个,那我肯定选你。别跟我抢,带孩子好累,饶了我吧。”
“那如果我们仨都没抽到呢?”
“那就去他妈的太阳,只要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管他什么太阳爆炸还是地球爆炸呢。”
妻子的眼泪哗啦啦地往下落。
“爸爸爸爸,月亮旁边那颗特别特别亮的星星是什么呀?”小女儿扭头叫。
“月亮旁边那个呀,那是土星,你看到土星上面还有一个亮点了吗?”
“看到啦看到啦!”
“那个就是木星。你还记得木星是什么样子的吗?你还画过呢!”
“哦!妈妈妈妈!”女儿跳起来,“木星!就是那个眼睛红红的星星!妈妈你快看!”
2059年10月23日,晴,双星合月。
“领航员计划”已经启动,最后一批发动机即将建设完成。随着大批发动机投入使用,地球自转不断减速,地表变得越来越不像起初那个孕育了无数生命的温暖摇篮。抽签,相对公平的方式只有抽签,人类从荒原上站起来、经历几十万年不断求索和创造,发展出多种多样的科技与文明;愚公终能移山,蚍蜉竟可撼树,这个已经有能力推动一个星球的种族,最终还是将自己的生死交给了概率和命运。
王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市民中心走出来的。
抽签结束了,他们是最后一批……其实很简单,输入自己的身份证号,对话框就会弹出来,运算在计划确定之后就已经完成,无法更改,抽签顺序的区别只在于谁先知道谁后知道。他并不是不满意抽签的结果,死他是不怕的,但他听到“抽签结果不可转移、赠送”之后,就一直闷闷不乐。
他问过了,即使抽到的人死了,这个名额也只能作废,不可能给别人。
“妈妈!我抽到了!我抽到了!爸!!我抽到了!”一个姑娘举着电话狂奔,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全息影像投出来,两个老人微笑地看着她,脸上挂着泪水.
“妈妈你怎么不说话……你们怎么哭了……你们说话啊!你们都抽到了对不对!”
她的父亲轻轻摇了摇头。
女孩儿愣住了。
王磊无力地看着她,女孩儿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眼泪喷薄而出:“不……不行!我不去了,那我也不去了!爸爸!妈妈!!你们不去那我也不去!”
她一边哭泣一边尖叫,直到两个警察一左一右按住她带走。
他回家的时候妻子正在泡茶,这样的东西在几十年前甚至难以称之为茶叶。生活,情调,感情,在全人类的存亡面前,不值一提;人类独特崇高的爱和慈悲,在自然的伟力和浩瀚的宇宙面前,毫无意义。
他坐下,拿了一杯茶,没有说话。
“王磊……”妻子刚开口就绷不住了,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和笑笑……都没抽到是么?”
回应他的只有抽泣声。
“没关系的,我也没抽到。”
妻子愣了愣,放下茶壶开始大哭,王磊抱住她:“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只要我们在一起,生或者死,又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为什么?笑笑才4岁……为什么?”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
“爸爸爸爸,有你的信!”笑笑蹦蹦跳跳地从卧室里蹿出来,“妈妈怎么哭了?”
“是爸爸惹妈妈生气啦。爸爸已经知道错,而且已经给妈妈道过歉了,笑笑不用担心。”妻子擦着眼泪,王磊站起来,“谢谢笑笑帮爸爸取信!”
女儿踮起脚把那个信封交到他手里。很奇怪,书信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不再是日常的通信方式了,发达的网络拉近了任何人之间的距离,尤其是全息通信普及后,连出去旅游寄明信片都成了罕见的情调。
他看了看信封,上面盖着北京市朝阳区的邮戳。
北京?谁会给他寄信?
第二天是告别会。单位的,社区的,大家情绪出奇地稳定,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情绪不稳定的人已经不愿意来参加这样的集会了。这时候一些抽到签的人反倒有些羡慕没抽到的,他们对流浪地球计划并不抱希望,只是没有勇气自己去死。相比之下王磊显得轻松愉快,他甚至想好了,他要开车带着妻子和女儿出去,去女儿一直想去的动物园,去天文馆,去各种以前没机会一起去的地方,最后去迎接东海从天而降的浪。
至少那天肯定不会堵车。
他忽然想起十年前的某个深夜,他开车带着一个女孩在马路上飞驰,那个女孩现在已经成了他的妻子——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到了一个可能会从北京给他寄信的人!
他撞开门,狂奔出去。
户籍办里人山人海,抽签开始之后户籍管理处开放了自由查询,方便人们查找亲朋好友的抽签结果。可是王磊不知道他的身份证号,他只知道名字和一个大概的年龄段。
工作人员头也不抬:“没这人。”
“怎么可能?前几天他还从北京给我寄信!”
“你刚刚说北京是吧?”工作人员面带怜悯,“北京地下城三天前就关闭了。已经启用发动机的城市,只保留有进入地下城资格的户籍,其他的,你得去档案馆找。”
去档案馆找。那意味着此人已经成为一个城市永恒的记忆,在这个世上,只剩下一组代表生卒年的数字、几句语焉不详的文字记录、还有一些模糊不清的照片和影像。
那也……没什么必要了。
他茫然地在大街上走着,他觉得是该回家的,回去看看那个男人给他寄来的是什么——他们总共也没见过几次面,他也并不是不知道那个男人暗地里帮了他不少忙,包括他结婚的时候还收到一笔不小的钱。只是他觉得他们并没有那么熟,至少没有熟到在这个动荡的时候互寄遗言。
无论如何,那个教他要做太阳的人不在了,那个对他说只要太阳明天还会升起,一切就都会好的人不在了,那个告诉他越是黑暗越是要发光的人不在了。
地球的自转在减慢,每一天的时间都在延长。无论人们如何咒骂,太阳依然会在每一天清晨升起,可是——一切真的会好起来吗?这是人类最绝望、最黑暗的时代,又有谁能给这个绝境中的渺小种族一点光呢?
太阳落在高楼的背后。因为地球自转变慢的缘故,黄昏也被拉长了。太阳像个发光的鸡蛋黄,楼宇紧贴着道路排列,剩下深浅不一的剪影。等到太阳完全消失,天空变成粉红,路灯就有气无力地亮起来了,马路上空荡荡的,远远地传来喧闹声、孩子的哭叫和消防车的警笛。
王磊倒不觉得吵,实际上他根本没注意吵不吵,他像是什么都听不见,迷迷瞪瞪走进了小区。楼下的宋姨朝他扑过来:“哎呀小王呀你怎么才回来!”
“啊?”
“你们家出事啦!”
“啊?!”
王磊这才发现小区里乌压压的全是人,穿着睡衣的,刚下班回来的,小孩子们哭成一团。消防车停在楼下,救护车响着刺耳的笛声。
两个担架,是从离他最近的那个楼梯口里抬出来的。他愣了愣,脑中还是一片空白,但身体已经先做出了反应,手里拿着的杂物哗啦啦地落了一地。他忽然想起往常上班妻子都走得比他早,可今天是妻子送他出门的,穿着她最喜欢的红裙,还化了精致的妆,那时候女儿抓着妈妈的衣角,问他答应了的布娃娃为什么还没买回来。他想起今天这么晚回却没有一个电话问他晚上是不是回家吃饭,往常上下班时间也没有各种猫狗视频的链接分享过来。
几个警察过来询问,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像是被抽掉了骨头,脑子里塞满的大概是雪,冰冷彻骨又一片空白。他看见白布下小小的身形,那么柔软那么熟悉,他想过去握握她们的手,亲亲她们的脸蛋,可是刚迈出一步就几乎栽倒在地。太迟钝了,太迟钝了,电视剧里说得果然没错,女人都是天生的骗子,而且越是漂亮的女人就越会骗人。而他不会说谎,一直都不会,他本以为关于抽签的一切会是他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谎言。
做完笔录后,警察把妻子的手机还给了他。里面最近的是一段备忘录,很短,但他花了很久才看完。
“亲爱的磊,我的太阳。你真笨,真的,笨得连撒谎都不会。你说你也没有抽到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我是相信的——虽然我也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但至少,我们还可以一起走,像曾经约定过的那样。可我太了解你了,也正因为你从来没有骗过我,所以我才能立刻识破你的谎言。只要有身份证号就可以查到抽签结果,你骗我,还被发现了,你说你是不是傻……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说实话,我想过,如果唯一抽到签的是我,我会做和你一样的决定吗?
很有可能。
但我不许你这样。你就当我自私好了,既然你有机会,那么我如论如何都想让你活下去。生离不易,死别更难,那么我和笑笑先走吧。
很抱歉没有给你告别的机会,因为我要你活下去。
地球的太阳要永远落下地平线了,但只要你还活着,我和笑笑的太阳就不会落。
答应我,答应我们,活下去。
永远爱你的,琼和笑笑。”
他行尸走肉一般回了家。那个狭窄的二居室还有案发现场的痕迹。他应该远远地告别这个物是人非的地方,可他却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这里已经不是家了,只是居住地,家在哪里,他不知道,或许已经不再有了。
但有一件事他想好了:妻子让他活下去,他便咬牙活下去,这条命不再属于他自己,而属于琼和笑笑;至于王磊,已经于今天和她们一同沉睡。
2059年12月20日,晴。
人类早就不再拥有月亮,寂静的夜空中星海横流。杭州一号发动机已经完成了最后的调试,王磊在这漫长的一夜里忽然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