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喜欢,送给你。”他听见副驾上的人说。
那人把手伸出去,手里是一只毛线缠绕成的长颈鹿。
女孩在短暂的沉默后笑了笑,蹦蹦跳跳地走过来,像个期待着礼物的小姑娘。
“能拿它换颗子弹吗?”“妹妹”的声音冷冷的,“我想有一天,我会把这颗子弹放进你脑袋里。”
2017年7月15日,晴,青岛市高温预警。
屈楚萧摆弄着那个非常科幻的方向球,车子摇摇晃晃,窗外狂风呼啸,鼓风机卷起的雪散发出浓烈的塑料味。剧本上说天寒地冻,但实际气温已经超过了人的体温,如果真的有枪他现在最想照自己脑门来一下,其次是编剧和导演,这万恶之源。
他越来越觉得接这个活纯属被导演一脸无辜和真诚所蒙蔽,失足上了贼船。
某制片在星巴克逮住他的时候他刚从一个古装戏的片场溜出来,进组时贴着头皮剃干净的头顶刚长出一层细密的毛茬,这让他面对镜头时有些痞气,笑起来又有些不由自主的腼腆。
“黑啊,我百度了一下,感觉这剧组是个骗子。”他忧心忡忡地给大学同学高小黑发微信。
“啥剧组啊?”对方回得很快。
屈楚萧想了想,觉得好友应该并没有听过这个小众科幻小说,于是把对话框里的片名删掉,改成“一个科幻灾难片。”
“国产?科幻片?还科幻灾难片?投资人有啥想不开的?洗钱的吧?”
虽然是名校毕业,但他并未奢望过天上掉下个男主角正巧砸在他头上的好运气。几个月后他跟导演制片面谈,才知道对方看中的正是他的身上倔强和坚韧,还有一点点少年人特有的狂。见面的时候导演百般夸他,夸到他不好意思,比起在其他试镜经历的挑挑拣拣,这个剧组好像在求着他当男主角。
想想洗钱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还有些啥人啊?”过了足足半个小时对方又发过来一条,估计是打完一局游戏。
屈楚萧回忆了一下演员表,以前见过大名的只有两位。
“那就算是洗钱,”对方又发过来,“能跟这两位一起被洗,你也不亏了。”
……想想好像也是。
于是几个月后,屈楚萧被拖到青岛的一个影视基地,顶着盛夏40度的高温,身上套了件几十斤重的道具服装,浑身浸泡在合成材料和自己两个星期汗水混合的味道里,假装开车。
副驾没有丝毫犹豫,转身从枪膛退出一颗子弹,又从弹夹里取出两颗,一起放在手心:“一颗打头,两颗打胸口,标准动作。”
“妹妹”看着他冷笑,又是许久的沉默后,伸手拿了一颗子弹。按照剧本,屈楚萧现在也得看着副驾。
于是他回头。
后来有一天他拉着燃料管给车加燃料,手塞在道具防护服里,笨拙得像是刚长出来,一下没拿稳,管子就滑落在地上。导演没有喊停,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演,弯腰的时候已经有一只黑色的手伸过来捡起管子,帮他一起链接。
“好了,差不多,五分钟加满。”他说台词,按部就班。
对方看着他,没说话,低头摆弄自己的锁扣。
“户口”往边上走了几步,抬头看着远方的绿幕,努力在脑海中勾勒一条破浪而出的鲸:“那个大家伙,是鲸鱼吗?”
“应该是吧。”
“它怎么在这?”
“停——”导演高喊,“户口不要回头看他,你这会儿还有点恨他呢,看他干嘛?全程都看鲸鱼,啊,包括下一场,你就看着天上的星星不要看他。还有刚刚燃料管掉了这个小意外处理得不错啊,一会儿你们看看,我觉得可以加在正片里。”
“那我看鲸鱼还是看户口比较好?”他听见那个黑衣人问。
“嗯……”导演想了想,“我觉着吧,队长这会儿看着户口会更好一点。”
“唉,”那人点点头表示赞成,“队长这会儿对他还有歉意,也有一点欣赏。上车是两人和解的开始,再到决定一起完成任务又缓和了一些,那么这里更是推进了一大步……”
当你凝视鲸鱼的时候/别回头/因为我在凝视着你。
“好的,”屈楚萧说。上一次回头他看见对方唇角有一颗小小的痣,现在那颗痣已经长进了他脑子里,“那重来。”
后来他又研究了几次剧本,发现每当他看着队长的时候,后者总是在看着别的什么地方,反之亦然。比如说拍到他盯着鲸鱼或者星空,总是要一遍遍提醒自己别回头,又比如他按照要求凝视对方,对方却在看着火石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那时候他明知对方凝视他背影只是剧情需要,却已经分不清自己回望的目光里,有几分是演绎,又有几分是不该有的真心。
杀青的时候屈楚萧很没出息地哭了,他从道具服装钻出来,张牙舞爪地往外扑。
首当其冲的是导演,拍摄是一场浩劫,导演肉眼可见地瘦了下来,脸上甚至都有了棱角,但眼睛里依旧闪着异样的光。
接着是中国心,他俩关系不错,借着拥抱毫不客气地把眼泪鼻涕都擦在对方身上。
然后是妹妹,屈楚萧一直笑称她以后长不高就怪这破电影的服装太重,于是他开始帮妹妹拿头盔,在镜头拍不到的时候帮妹妹托着装具,好像自己真成了照顾妹妹的哥哥。
下一个是队长。只是个非常普通的拥抱,对方还安慰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十足的长辈风度,并在三秒之后缩回了手。
这场告别最后发展成了所有在场人员不分男女不分职能的混乱拥抱,无论之前有多想捅死某某或者给某某下毒,此刻的离别都是真诚的。屈楚萧带着一身闷了半年的汗臭去拥抱每一个人,他想道理很简单——你要是抱了所有人,就没人知道你真正想抱的是谁。
宣传期已经是一年以后了,屈楚萧把头发留长,在头顶扎了一个小球,看起来跟故事里一样叛逆;妹妹脸蛋都长开了,女大十八变,变成了一个精致伶俐的小美女;姥爷还是又酷又慈祥;导演稍微胖回来一点;中国心戏里戏外一样跳脱;长条原来是个敏感的文学青年;队长头发也长了些,刘海软软的罩在额头上,胡茬刮干净,脸上常带笑,完全不如故事里那么冷硬。
其实屈楚萧早知道他不是,年初高小黑也获得了一个跟“队长”合作的机会,几个月后屈楚萧就在抖音里看到了两人一起拍的沙雕视频。他好恨,恨自己不够沙雕,又恨自己不玩抖音。
再之后见面的机会屈指可数,以至于下一次屈楚萧站在“队长”旁边的时候完全乐不可支,直接放弃表情管理。“队长”一本正经回答记者提问而他笑得合不拢嘴的视频很快刷遍了微博首页。
“这地主家的傻儿子在乐啥呢?”
“就是啊他一个人怎么笑成这样怕不是个傻的……”
“你看他还乱晃唉。”
“小屈同学你控制一下好吗?!”
“李老师像个来不及把孩子送幼儿园只好带去上班的苦逼奶爸……于是工作的时候屈三岁只好自己跟自己玩。”
“是个傻的又怎样!傻的我也可以!”
“可以这两个字我已经说倦了。”
“难道不是傻的更好欺负吗诶嘿嘿”
“危险发言!”
屈楚萧刷着微博上五花八门的评论,不得不感叹粉丝们四通八达的脑洞。
“我觉得他仿佛在偷笑?”
“你们觉不觉得这货笑得好像站在心仪男同学旁边的高中女学生……”
笑容渐渐消失.jpg。
屈楚萧厌恶炒作,讨厌绯闻,更不想跟同性前辈卖腐炒CP。他知道一夜成名要用什么来交换。这个行业的人,从站在聚光灯下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要每时每刻接受所有人的审视——他忽然有些怕了。
屈楚萧25岁生日那天,公司给他办了一个生日会。
作为“一个公司的同事”,又是一同合作了年初的现象级影片,“队长”也带着一个蛋糕和几个队员出现了。
他接过蛋糕的时候看见“队长”手上亮亮的东西一闪而过,像指间的一颗流星,于是他想起,年中的时候这位先生终于结婚了。
“生日快乐啊,小屈。”
“谢谢,”他条件反射地回答,“嫂子预产期什么时候?”
“可能就这几天吧?”
“名字想好了么?”
“叫户口。”
“哈?”屈楚萧愣了愣,然后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开玩笑,“别吧,多不吉利,叫这名的小孩都无法无天,尤其爱跟亲爹吵架。”
“去去去,”对方笑着推他,“我就开个玩笑,臭小子报复心还挺强。要不你也帮着想想?”
屈楚萧挠挠头:“算了。”
分完蛋糕后开始莫名其妙地开始了签名环节,大寿星出场时还戴个墨镜装酷,现在那个墨镜挂在他头上,因为刚刚有人拿着他几年前给某杂志拍的照片让他签,照片上他裹着一块勉强可以称为衣服的黑色材料,表情迷茫,眼神涣散,动作扭曲得像是中了邪。
这张照片伸到他面前的时候,那副价格五位数的眼镜差点就直接砸在桌上的一片狼藉里。
啥时候才能赚够钱销毁这些黑历史啊?屈楚萧不禁忧郁了起来。
更没想到的是这居然还算是最正常的照片,好歹叫硬照。他不知道后援会从哪找来这些人,掏出来的不是丑照就是表情包,这是粉丝吗?这分明是黑子!
“你们啊,你们,”屈楚萧一张一张抽着照片,“你们就这么对我吗?这什么,啊?这表情包谁做的?”
“……我。”一个长头发小姑娘抿着嘴,明显是在憋笑。
屈楚萧愤愤挥手:“拿走拿走!赶紧拿走!不给签!这又是什么玩意啊!”
“这是你自己ins上发的自拍。”一个蘑菇头说。
屈楚萧气结。
可是他又能怎么办,自己的粉丝,再黑也得忍着。他只好委委屈屈地继续翻:“口口声声说爱我,却天天收集我的丑照。这张又是怎么回事……给我的照片上怎么还有别的男人呐?”
那居然是一张合照。屈楚萧手停了停,发现那是几个月前亚洲影视周的照片,他和“队长”站在一起,“队长”正对面前的话筒一本正经地说着什么,而他看着镜头,笑得一脸得意。
“是有别的男人,这张上面你笑得特别可爱呀!”又一个披着长发的女孩指了指,“你看上回李老师都给签了。”
“什么叫这张特别可爱?我现在不可爱吗?”
“不可爱!”
“为什么!”
“因为你都不给我签名!”
真他妈令人血压升高。
他最终签完了所有塞到他手里的东西,照片也好,明信片也好,T恤也好帽子也罢,事实上,他都忘了是不是还有人把手臂或者脸伸到过他面前。
2019年12月28日,北京市,小雪。
年底了,这是建国第70周年,这一年新的个税法开始实行,大兴机场开始吞吐航班,此刻离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只剩4天。屈楚萧溜达到后场,对天窗外的雪花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