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火莫辞君 第9章 第八章

于晓重山而言，这顿饭吃得可谓是如坐针毡味同嚼蜡，他数次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奈何云无霁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他，叶良也半点不搭理他，全程一个劲可着云无霁说话。晓重山发誓，身为一个舌灿莲花绝对不会把天聊死的奇男子，他生平没吃过这么憋屈的一顿饭。

事实上就是一个悔不当初。

当晓重山第无数次维持着僵硬的微笑把到嘴边的话给咽回去时，他在心底反复忏悔当初对自家懵懂无知的暗卫犯下欺瞒的罪行，他从未觉得自己罪大恶极到如此地步，让上天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惩罚自己。

终于，一直低着头慢条斯理地吃着饭的云无霁咽下了最后一口食物，喝了一口茶，方才舍得给了晓重山一个正眼。

他直视着晓重山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清澈冷冽，像寡淡寒凉的冰泉：“道长，你是有什么话想说吗？”

很好，用兴师问罪的态度问明知故问的问题，得出结论，这是一道送命题。

晓重山叹了口气。

没办法，谁让他现在是嫌疑人，在大理寺办案官员面前还不是只能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积极主动配合争取早日洗清嫌疑。

他稍稍坐正了一点，调整出了一个严肃而诚恳的表情，开口道：“是，含香小姐确实是我带到衙门的，但是我也确实是迷路了偶然间遇到她的，我也仅仅只是在衙门根据大人们所言所行而判断出这是一起并不简单的拐带，所以我才多加了一些关注。至于先前跟云大人说过关于幼儿拐带案件的相关信息和联想，也是我根据以往的一些事件和一点个人猜想总结出来的。”说到这里，他露出了一个无奈的表情，“我说过了，我真的只是想见义勇为，大人为什么不相信我？难道推测太准也有错吗？”

语毕，晓重山快速地扫了一眼叶良和云无霁的表情，叶良本就对他观感良好，现在更是若有所思，看上去十分动摇，马上就要被说服了。晓重山颇感振奋，再转眼去看云无霁，猝不及防对上了云无霁面无表情凝视着他的目光。

略微昏黄的烛火辉映着窗外的灯笼连绵明灭的灯光，勾勒出云无霁清俊瘦削的面颊轮廓，纤长的睫毛染了暖色，遮掩着落入烛火的深邃瞳底，好像连眼尾都清晰又模糊着勾人。

他像一个灯影下的漂亮精怪，专在黑暗里揭下了一层无形的画皮，分明还是淡漠疏离的模样，可是那种不自知的专注目光却透出一种近乎非人的撩人意味。

晓重山不知怎么就被晃了一下眼，短暂地怔愣了。

接着就听云无霁忽然开口：“以往的事件？”

“哦，不就是六年前季大人还在江州任职的时候查获了一起重大的连环幼儿拐带案件吗？"晓重山脑子没缓过来，嘴一快就把话秃噜出来了，“那起案件横跨江南的江州，洛州和辽东的靖州，牙侩原本是一伙藏身三地间的山林间的山匪，不过当初他们是借助江州运河之便将从新域拐来的小姑娘卖到青楼里边……”

晓重山说着说着，忽地收了声，自己察觉出了不对味，然而此时已经来不及了，对面两人看他的目光变得十分复杂，特别是叶良，一脸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用目光谴责他，语气十分沉重：“道长，不是我们怀疑你，你看看你，对几年前的案件细节如数家珍，我俩今早查的卷宗指不定都没你记得详细。要不是有同僚提醒告知，我们根本不清楚六年前这起案件。”

晓重山觉得这次自己真是忒点儿背了，走个神自己能把自己卖了，但他还是决定再垂死挣扎一下，艰难地开口：“大人们身在都安公务繁忙，我云游四海四处道听途说些江湖传言知道多些也……并不奇怪吧？”

“对，一点都不奇怪。”坐着的云无霁起身，走到晓重山身边，低头看着他，“所以你能根据我和陆大人的表现猜出这起拐带案件不简单，从季大人家的千金联想到六年前的江湖传闻并直接见义勇为到了江州，包括你能分毫不差地把一个江湖传闻记住六年之久，都再正常不过了。”

晓重山笑容难看得不行，听着云无霁下总结陈词：“所以，像道长这样聪明绝顶，行事果决，又富有正义感的人，一定能给我们带来莫大的帮助。道长也一定不会拒绝帮助我们办案的邀请吧？”

晓重山看着云无霁那双看人时莫名专注的眼睛，听见自己的声音从牙缝中挤出来：“……不会。”

云无霁赞赏地点点头：“好的，那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晓重山随口乱说了一个地点：“码头。”

“那就出发吧。”说完果断抬头走了。

叶良故意落后他两步，趁云无霁不注意凑到晓重山耳边悄声道：“我还以为你能嘴硬得更久一点呢，怎么这么快就妥协了。”语气不无遗憾，显然是擎等着看好戏呢。而后紧接着话锋一转，疑道：“不过你说的去码头……”

前边云无霁见他半天没跟上，还回头唤了一声“悯善”，叶良应了一句“来了。”几步跟上了云无霁，听他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就拐向另一条路走了，临走还回头留给晓重山一个“你好自为之”的眼神。

晓重山意意思思地开口：“叶大人去忙什么？需要在下帮忙吗？”

云无霁一抬手，修长的指尖虚虚拦在他胸前：“不用，我们去码头。”

晓重山：“……”

嘶，完蛋，听语气是要秋后算账。

长得这么好看，怎么这么记仇呢……不对，他俩也没什么仇怨啊？！

不过晓重山本意就是跟进这起案件，跟着大理寺官员一起办案反倒节省了很多时间精力，但是他心里就是莫名不痛快，大概就是一种头一次在对峙博弈中落了下风的不爽感吧。

夜幕下的码头笼罩在黑暗中，牌坊上挂的灯笼明灭的灯光晕开一片氤氲模糊的轮廓，停泊的船只沿着岸边绵延，随着河水波涛规律起伏，飘荡进无垠的星光月色里。

走在前头的云无霁手里捏着一支火折子，火光随着他走路的步伐摇曳晃荡，晓重山目光落在他行进的脚上，墨色衣角在黑暗和光明间来回切换，衣摆下露出的一截小腿束在靴筒里，显得骨肉匀称而富有力量感。

想了想，晓重山突然停下脚步，叫住了前面的云无霁：“大人。”

他就看见前面的人影顿住，微微侧了身，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脖颈和下颌，手中火折子的光也随之落了晓重山一身。

不知怎么，他心里那点不舒坦就散了大半，在暖黄的光晕里续道：“我想了想，觉得现在来码头还是有些许不妥。我本想来查看一番码头商船装卸货物的过程而后推断这一过程中有什么可乘之机，却忘了夜间码头有宵禁是不许货物流动的。如此看，是我考虑欠妥了。”

云无霁默不作声地听他说完，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道：“没关系，我想到了。再说我本来就没打算在晚上探查码头船只装卸货物的情况。”

他收回目光，晓重山分明从那短暂的一眼里看出了一种“真当我会听你的”的促狭意味。

晓重山低下头，一副惶惑无知的模样：“那敢问大人，我们这是……？”

云无霁回过身，淡声道：“来码头踩个点，对码头进出商船和货物流量有个基本认知，也好推测牙侩到底怎么运输幼童。”像是怕他听不懂似的，顿了一下后又补充道：“叶良早在几天前就给余氏递了拜帖，然而今日时日已晚，此时再去拜访属实失礼，故而方才我叫叶良先去找了客栈，打算休整一晚，明日一早再去十三行了解情况。”

云无霁用那双幽邃得仿若能看透人灵魂的眼眸看着他：“你早就想到了，何必还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晓重山笑了一下，慢悠悠上前和他并肩，调笑似的说：“那不是怕暴露太多大人对我的怀疑更甚吗？”

“不像。”

晓重山愣了一下，问：“什么？”

“我说，不像是你。”云无霁停了一下，语气有点不耐烦地补充，“这起案子目前为止所有线索看似寻找困难，但实际上指向还算明晰，我觉得……如果是你的话，不会是这个风格。”

晓重山挑眉，垂下目光落在云无霁灯光下光洁如白瓷的侧颊上，莫名有种被取悦的感觉：“虽然大人的夸奖让在下受宠若惊，但是有一点我怕是无法认同。“他伸出一直拢在袖中握着拂尘的手，竖起了一根指骨修长的手指，“这起案子，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清晰明了的，我们所见，可能只是它露在水面上的一角。”

听到第一句时云无霁还用一种带着无语的眼神看着他，听到后边终于发现此人并不完全是在发表无关言论，眉头也逐渐皱了起来。直至晓重山说完，云无霁才问：“为什么？”

晓重山笑笑，尽管那笑容在云无霁看来有点欠揍：“我也说不清，就是一种感觉吧，就像冥冥中我就一定会在江州再次碰到大人你一样，可能这就是上天的指引……”

得，正经不过两句话，这破道士又开始没个正形地满嘴跑马了。

然而明知晓重山不会说实话，云无霁却还是没忍住开口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晓重山眨眨眼：“大人你在说什么？我不就是一个普通的道士吗?”

云无霁挪开眼，心道无所谓，反正人在身边正好看着，若是他有什么为害世间的苗头也好及时阻止。这世间，谁还没点不为人知的秘密呢？若是愿意打开天窗说亮话再好不过，但若是坚持避而不谈，也自然没有强迫别人开口的道理。

思及此，云无霁不轻不重地揭过了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让我来码头，自然也有你的道理，我不相信你是真的随口胡说了一个毫无关联的地点，所以你看出什么了？”

晓重山从云无霁手中拿过那支火折子，略微抬高了手，让光线能照到更远一点的地方：“能够作为拐带幼童的运输工具的商船体积必然不小，此外商船也有一定的特殊性，比如能够尽量避开筛查，或者就算被筛查到也有办法解决脱身，让搜查的官员发现了异样却照常上报。

“前者有可能是运输的货物比较特殊，比如特别贵重，让人不敢细查，又或者特别廉价，兼有特殊气味之类的，让人觉得没必要细查。而后者……恕我直言，我只能想到商船主人身份不简单这一种可能性。”

云无霁皱起眉：“江州港口作为京朝最大的港口，全国一半以上的航运要从这里过，其中包括不少外国使臣朝觐的贡品和海外贸易的商品。特别廉价这点恕我无法想到什么具有代表性的货物。”

“那剩下的两点，大人不觉得可以合并同类项吗？”晓重山笑得有几分高深莫测，“毕竟这里可是贸易发达的江州，官与商，金钱与权势之间，有时是可以互相转化，甚至兼而有之的。说起来荒谬，有时候我觉得这京朝看着繁荣昌盛，实际上早就从内里开始腐坏了。”

云无霁诧异地看他一眼：“你疯了？这话是随便说的吗！”

晓重山用一双锐得锋芒有些盛的眼睛盯着他：“是吗，在下不过实话实说罢了，难道有错？”云无霁被他眼神看得有点不舒服，皱了皱眉正想开口，晓重山却忽然放软了语气，接着道：“不过这话我只跟大人你说，大人不会向衙门举报我妄议朝政吧？”

云无霁抿了抿唇，神色莫辨地转开眼，低声道：“……下不为例。”

晓重山笑了笑，眼中划过一点带着兴味的了然：“那是自然，多谢大人开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