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火莫辞君 第6章 第五章

这边，晓重山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咬下了一颗鲜红的冰糖葫芦，凝固的糖浆在嘴里化开，晓重山微微眯起了眼。

直至云无霁的身影消失在远处，他才离开热闹繁华的大街，拐进一条较为偏僻的小巷里，走了几步便停了下来，略微偏过头，对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黑衣人道：“什么事？”

黑衣人行了一礼，低着头道：“听闻公子回了都安，老爷特差属下来问，今年的家宴，公子可要赶赴回去？”

“非年非节，回什么？不去。”晓重山摆摆手，模样是十足的纨绔，“我在外边混成这寒碜样儿，哪好意思回去见他老人家。”

……怪谁？黑衣人忍住了嘴角的抽搐，没忍住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人。

撞入眼帘的是一张侧脸，眉骨到鼻梁的线条锋利又流畅，修长脖颈顺着喉结凸起的弧度收进领口，被墨染的乌发遮掩，英俊又飘渺出尘。最好看的是那一双眼睛，明亮得有如夜幕降临时天边的长庚星。

他慌忙垂头，意识到自己一时之间的行为多么逾矩又失礼，脊背上已然浸出了薄薄一层冷汗。

好在那人似乎并不介意，甚至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行为，一只手摸着下巴，不知在思索些什么，黑衣人又觑了眼他，小心翼翼地开口：“公子方才所言，可否属实？”

晓重山被他这一言惊扰似的，偏头望了他一眼，没头没尾地问：“你觉得呢？”

黑衣人赶忙低下头，道：“小的生在辽东，黄河水患确实是时有所扰，只是虽然赋税略重，还没到饿殍遍野的地步，不过也可能是小的没有经历过荒年……”他只是很疑惑，他听方才晓重山的描述不觉有假，可是如果情况真的糟糕至此，那么京朝的情况实在堪忧。许是觉得自己所言所行太过冒犯，黑衣人找补道：“小的无意冒犯，只是老爷若是得知少爷在外经受的苦难，指不定如何心疼呢……”

“你说得没错，”晓重山打断他，转过身，语气姿态都十分平和亲切，“我方才所言确实是有夸大的成分。”说到这里，他摸着下巴，神色若有所思：“那么那位据说没有离开过盛州的云大人，是怎么听出来我在骗他的呢？”

黑衣人背后冷汗直冒，心说您这哪叫有夸大的成分啊，分明是把小溪说成了长江吧，一边提心吊胆生怕晓重山下一句是“你知道得太多了，留不得。”

没成想晓重山一拍手，猛然想起什么：“哦对这位兄台——”

“属下乘风。”

“嗯，乘风，你身上可有银两？”

“回，回公子，有的。”乘风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老老实实摸出钱袋递到晓重山手上。

晓重山没料到他这么爽快就交了钱袋，也是难得地愣了半晌，这才一手握拳抵在唇前咳了一声道：“是这样，我最近手头有点儿紧，问你借点盘缠。放心，我知道大家养家糊口多有不易，这些银两一定有借有还。”

说完还多看了他两眼，面上带了一点忧色，乘风莫名感觉自己从他脸上看出几分看不争气又败家的傻儿子的神色，只听他犹豫半晌，艰难道：“不过乘风啊……以后还是不要这么随便就把自己钱袋交出去，万一遇见歹人就不好了……”

乘风：“……”

什么玩意儿？！

*

云无霁本要回大理寺进行这些天搜查的例行汇报，没想到刚迈过大理寺的门槛，就正正好撞见要去寻他的侍卫。

侍卫老远见着他，还没把气喘匀，当即一个急刹车：“云督察，陆大人命小的去寻你，要督察去昭理阁见他。”

昭理阁是大理寺管理历年案件卷宗和档案的地方，三层塔楼卷佚浩淼，按照年份整齐归置着近几十年的档案卷宗，常年弥漫着一股子陈旧书册的味道。云无霁进来时陆止正翻阅着不知哪桩案子的卷宗，瞧见云无霁行礼，起身两步走来：“云督察，都安幼儿拐带案可有进展？”

云无霁垂着眼：“回大人，未曾。”

陆止“唔”一声，像是早有预料，半分不见急迫道：“那么云督察，本官派你随叶司丞前去江州探查一桩走私案，你可有疑义？”

“大人派遣，下官自然尊令。但容下官疑惑，原先大人已经同意下官调查都安幼儿拐带案，为何现在又令下官探查另一案件？”

陆止一手环抱，一手支着下巴：“依照本官的经验，像这样集体作案的牙侩，一般不会停留在当地，他们有一张精密的贸易网络，会将拐带来的幼童迅速转移，而这样较大规模的人口贸易通过陆上运输很难逃过官兵排查。若是通过水路，从盛州离开，必然途径大运河，江州是最大的中转站，那里每天有大量船舶货物登录集散，耳目混杂，最容易逃过排查。因此本官怀疑，他们会在江州将幼童出手或转移分散到下线。”

陆止撩起眼皮，长眉压着锋利的眼尾，目光像鹰，牢牢地锁住了云无霁：“云督察，对于本官派你去江州的指令，可还有疑义？”

晓重山拋着钱袋，咬着糖葫芦若有所思，乘风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了半天，晓重山莫名其妙地一回头：“你跟着我做甚？”

乘风惶恐地一低头：“老爷吩咐，要是找到了公子，就千万不能随意让您走了。”

晓重山头疼地一拍脑门，伸手冲他挥挥：“别，别，千万别跟着我，你们跟着我怪麻烦的，分散我注意力，最后还得我费工夫甩开你们，大家何苦互相为难，你回去跟你家老爷说，盛州没什么好玩的，我要去……”他偏头想了想，说，“我要去阳州。”

乘风一时间进退两难，十分为难地说：“公子，你看这……”

晓重山却懒得再跟他掰扯，一转身说：“我真要去阳州……这样，我去到以后会一连三天待在阳州城内最大的茶楼，你要是放心不下，到时候再去找我，现在，让我自行离开，行吗？”

乘风见他都如此说了，一咬牙，点了头：“那么，公子请务必珍重。”

晓重山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挑眉轻笑一声，拐进旁边一家车马行。他摸出几粒碎银，招呼正在喂马的伙计，笑道：“劳驾，雇一辆车，去……江州。”

*

江州依傍着大运河，是南来北往漕运的必经之地，客商选择在江州中转货物，整顿休憩，亦或者，将部分货物在江州就地买卖。一系列驿站食肆旅舍集市应运而生，几十年间，大运河便将江州浇灌成了江南最为富庶繁华的地界。

云无霁抬了抬帽沿，面前的江州城门高大恢宏，檐角灯笼刚刚点亮，额上“江州城”三个先皇题字龙飞凤舞，城墙应该是刚修整完不久，显得崭新而坚固。

云无霁翻身下马，牵着马走过护城河，进了江州城。

按照计划，此番前来江州应当是他与叶良相携同行，但叶良此前已先他一步来到江州搜寻走私案的线索，故而云无霁临到江州的第一件事当是与叶良取得联系。

大理寺在京朝几个重要的州府都设置了联络点，平日里酒楼客栈一类的都进行普通的营生，照常接客，但其中均布置了大理寺的眼线与耳目。

而外出办案的大理寺官员去到一个地方也理应在联络点挂上号，一来让官员能够最快速度了解当地情况，二来便于传递消息明确办案进程，最重要的一点便是遇到危险不说增援及时，好歹有个收尸的，也方便后来人手接活。

云无霁想起临行前陆止告诉他江州城内的联络点叫做琼花坊，他暗中咂摸半晌，觉得这名字听着就不太像什么正儿八经的营生，来到江州顺口问了句才知道，琼花坊是江州城最大的乐坊，矗在烟柳巷陌，里头还有几个顶有名的花魁。

云无霁觉得大理寺名声不好了。

江州城内官道干净敞亮，这里不像盛州，来往的达官贵人凡事都爱坐车遮帘，不爱抛头露面，江州是贸易起家，五湖四海的客商居多，口音南腔北调，着装也各不相同，市井气息很浓，对市集的限制也不如盛州严格，看上去倒是人声鼎沸，热闹繁华许多。

护城河的水直接来自大运河，城外不过两三里，大运河昼夜奔腾，作为支点支撑着京朝南北水运交通，喧腾的哗然水声在静夜里若有若无。

云无霁牵着马，马蹄扣在路上的响声很有节奏，城内刚点上灯，远近一片亮莹莹的橙黄暖光。他沿着笔直官道向前，路上的华服公子渐渐变得多了，人声像烧开的水一样滚了起来，连带着脂粉气和醇厚酒香，楼宇间豁然闪出一座辉煌灯楼，栈桥连着，檐角成串的铜铃响脆得像鸟鸣，绸缎卷着娇笑声和隐隐约约的乐声漂浮在月光下。

云无霁倚着桥，清俊面容叫灯光映得素白，亮堂堂的灯楼有块牌匾，洒金大字正是“琼花坊”。

他在桥上站了一会儿，已经有不少女子捏着巾帕偷眼瞧他，若不是他生得冷，瞧着不好亲近，估计已经有女子要把手帕往他身上招呼了。

当然，对于这些目光，云无霁是感受不到的，他看着那些衣冠楚楚风度翩翩地进去，醉醺醺跌跌撞撞左拥右抱地出来的，目光十分一言难尽。

那一刻，他是很想扭头就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