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火莫辞君 第33章 第三十二章

天色有些暗了，屋子采光不好，黑得比外头还快。老刀直起身来，在狭小的屋子里显得压迫感很强，云无霁抬了抬眼，正待看看他要干什么，老刀本就是粗犷的长相，平时总憨厚地笑着，故而显得平易近人，但是两道粗眉伴着一把胡髭，臂膊上精壮的肌肉也显出不好惹来。

云无霁诈了他两次，第一次他不期然露出了一点马脚，第二次显然就动摇得更甚，云无霁曲起指节抵在自己额侧。他其实并没有捏着实证，只是来试探老刀一下，虽然他觉得这案子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但看这架势，背后还真有可能藏着什么别的隐情。

老刀沉默半晌，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突然“噗通”一声跪倒下来，云无霁一愣。

只见老刀埋着头，语气痛悔不已：“大人明鉴，小的实在不该对大人撒谎……那姑娘，是小的推下去的！”

说不吃惊也不尽然，但确实是意料之中，云无霁挑眉：“为何这么做？”

话音刚落，老刀还未开口，就听“哐当”一声响，老刀目光骤变，云无霁顺着看去，屋里仅有的一只柜子柜门大开，一个纤细娇小的身影从里头钻出来，踉跄着奔到云无霁跟前，展开双臂挡着身后的老刀。

老刀横眉立目，压低声音问她：“你跑出来干什么？！”

那姑娘不说话，兀自张着双臂挡在他跟前，睁着一双眼睛瞪着云无霁，哪怕自己的身子还在细细地发着抖，显然是很恐惧，但却没有丝毫退缩。

她鹅蛋脸，柳叶眉，杏眼粉腮，长得很是娇美。外头披着一件款式粗笨的褂子，大了好几号，一看就不是自己的。里头的衣裙薄纱质地，绣了精细的东风桃花。打眼一看，像是哪家出逃的闺秀。

云无霁看了看她，说：“我方才还在想，屋里头的人打算什么时候出来。”

他进来的时候习惯性扫视了一番屋内陈设，屋子四方格局，小得一览无余。老刀一个不拘小节的粗汉子，屋子里竟然十分整洁，这原本是没什么的，但他留意到，老刀因为个子高，东西喜欢往高处搁，但方才想给他倒茶水的时候，老刀习惯性地往架子上头探手取杯子。可云无霁看到，屋里头仅有的两个杯子被放在架子下面。老刀惯常取用的东西突然换了位置，所以自己还没习惯。

而且，方才问话的时候，云无霁一直看着他，发现他眼角的余光总是向着角落瞟，云无霁不动声色地顺着看了眼，那里放着一只柜子，大小刚好能藏得进一个人。

一个……身量不那么高的女子。

云无霁摸了摸下巴：“所以，你杀那莺娘，和她有关系吗？”

那姑娘不知为什么对他怒目而视，张嘴却只能发出一串无意义地“啊啊”声，云无霁一愣，才意识到她是个哑巴。

可能是想起来自己说话没人听懂，那姑娘又开始用两手比划，云无霁眨眨眼，刚想说我可看不懂手语，却突然目光一凝，盯住了她因为动作而导致袖子滑落露出的手臂。

“你手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他突然出声，问道。

那姑娘一怔，匆忙将袖子拉上，缩在一边不再动了。

云无霁皱起眉，方才她动作间他只得一瞥，但那姑娘白皙的胳膊上青紫一片，很是骇人。

老刀将姑娘拉到身后，膝行几步靠近了些，对着云无霁郑重一拜：“大人明鉴，小的杀那女子，实在是……下下之策，是逼不得已之举啊！”

他含泪看了眼身后的姑娘，语气竟有些哽咽：“大人请看，这姑娘叫小桃，是从城南郊一处宅子里头偷跑出来的，那处宅子位置偏僻得很，第一次那边的人让小的给送菜蔬的时候，小的险些没找到地方。而且那宅子周围还有好些人看守，每次小的去送菜蔬，都盯得很紧，好像生怕小的瞧见什么不该瞧见的。

小的有些好奇，心想哪位贵人住在这荒郊野岭的，就想问问那宅子到底是谁的，用来做什么。接货的人却对小的恶声恶气，说不该问的别问，里头的贵人不是你这种腌臜货能惹得起的。”

“本来小的已经打消了打探的念头，没想到就在前不久，那宅子出事了。小的问怎么了，接货的人语气不善，说主家丢了东西，正满天满地地找呢，还提醒我当心点，留神陌生的女子。

小的还想不明白主家丢了东西，为什么要留神女子，是那小贼是个女的不成？谁料刚离开宅子不远，就发现树丛里头藏了人。”

那个叫小桃的姑娘许是回忆起了什么，哆嗦得更厉害了，两只手在身前绞紧，一双眼睛蓦地泛红。

老刀顿了顿，续道：“那里藏着两个姑娘，其中一个浑身是血，气息奄奄，她说她见过小的，想求小的一件事。”

“她说她是宅子里头的管事，在里头待了好些年，一直安分守己骗得主家信任，这才有了机会出逃，可惜还是被看守发现了，费尽心思闯出来，但不幸身受重伤，恐怕已经命不久矣，但只求能将自己身后这姑娘送出去。”

老刀回头看了一眼小桃：“小桃就是被她护出来的那个姑娘，那女子说里头还有好些姑娘，都是被主家从小买回去豢在宅子里头的，除了像她这样的管事，所有姑娘都被毒哑了嗓子，还会被主家欺辱，过的是猪狗不如的日子。”

“小的震惊极了，问她为什么不找机会报官，她惊恐地说可不能报官，里头的主家姓慕容，是当朝刑部尚书的亲孙子。她只求小桃能隐姓埋名地离开，好好过日子。”

“可是，可是小桃身无长物，不知道出去能做些什么，她又不愿离开，想要给那天的女子报仇……”老刀又俯身给云无霁磕头，小桃在他身侧使劲拽他袖子，“所以那天小的听闻慕容公子在崇蕴坊楼上闹事，小的便觉得真是老天开眼，给了小的这个机会。就算不能将他做的那些腌臜事捅出去，也要换他一个身败名裂。至于那姑娘，是小的对不起她，小的来生愿给她当牛做马，但若是能给宅子里头的姑娘们报仇，小的不后悔！”

云无霁豁然起身，看着地上跪着的两人道：“你们跟我回一趟大理寺，这件事情，还得向上头的大人禀报一声。”

*

紫极宫内，陆止推开殿门走进来：“华清宫一案没什么疑点，如果你只想要查到这个程度的话，就可以结案了。”

裴远正捏着一根细棍挑烛芯，焰心跳动了一下，殿内明亮了些许，他闻言应了一声，望着摇曳的烛火，不由得有些出神。

泰和帝病重，命太子监国。他骤然被召回都安，惊觉自己在朝中根基竟如此浅薄，举目望去一片人心各异，束缚颇多，简直可以称之为寸步难行。

原本霍家乃是四大世家之首，可他游历期间，霍家阖族获罪，霍家人在朝的罢免下狱、旁支刺字流放、家产全部查抄充填国库。他在外头听闻风声的时候，偌大的霍家已经树倒猢狲散，空留华清宫里头的霍氏，头上的凤冠已然名不副实，好似大梦一场，转眼成空。

霍家一倒，就注定了他不能如裴适一般依靠母家的势力。

之前他曾以为泰和帝是看出了世家根系腐朽，纸糊的繁荣掩盖不了衰败的颓势，因而将他往寒门与新贵一派推。可是他跟着尽胥这么多年，早看出寒门高风亮节、一身傲骨，无奈始终是门第单薄，在朝中被世家挤压了这么多年，若非泰和帝和中立的沈家暗中扶持，怕都难成抗衡之势。

而华清宫一案令他意识到，他如今在宫里，竟成了个耳聋目盲的人。

难道他当初选择放弃朝中的布局，出宫游历五年，是错误的选择吗？

裴远回想起他和泰和帝提出自己要出宫游历的时候，泰和帝那种罕见的不支持也不反对的态度，更像是一种放任自流。而他走的那天，因为泰和帝的命令，没有很多人来送别，只有他的夫子尽胥，一路陪他走到了城郊，目送他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裴远还记得尽胥当时说的话，他说：“你确实应当出去看看，永定宫和都安城都太小了，会成为囚困你的牢笼，出去看看天地，看看众生，你才能看清你自己。”

他被急诏回宫那天，在泰和帝的病床前，泰和帝攥着他的手，同他说了一番话，他这几日将那番话翻来覆去地想，当初自己满腔怒火，似乎忽略了他话里的什么东西。

文人、武将、世家、寒门泰和帝似乎都考虑在内了，可当初同他说了一句燕家和徐家的后人，却没和他说他们现在何处。

他原本以为泰和帝是病得糊涂了，自己的一点悔过之心出来作祟，随口牵出的一句，话音撂下自己都忘了说没说清楚，可他现在隐隐觉得，泰和帝是给他留了一个隐晦的暗示。

如果宫中真的成了一盘棋，当初他急流勇退、抽身离开已然失了先手，泰和帝和尽胥是否是在提点他，破局的手，只能从外部借？

陆止看他久久不言，出声道：“宫门快要落钥了，没有旁的事情，下官就先离开了。”

“等等。”方才好似一直在出神的裴远突然将他叫住，起身走进内殿，半晌，再出现时手中捧来一只剑匣。那只乌木剑匣造型简洁，没有旁的雕饰，只在中心嵌了一枚镂空螭龙纹白玉壁。

裴远微一用力，白玉壁一分为二，衔尾交错的螭龙从中分开，露出里头一把光华内敛的宝剑，剑锋雍容而清冽，宽约两指，长逾三尺，剑柄纹饰如星宿运行，剑身的清光流畅如月华，直刃的锋芒又如千仞之壁。

陆止一看这把剑就愣住了，目光挪向裴远，似乎懂得了什么，但一时没开口。

裴远修长的手指落在那剑上，轻缓地顺着笔直流畅的剑身抚下：“当年我师父说他给我留了一把绝世神兵，虽不能助我战无不胜，却能保我乱局中安身立命，但要看我能不能握得住，我一直以为是这把‘定风波’。”

“他走之前给我留了一句话，让我谨记。我之前想不明白，现在似乎终于窥见了一点端倪。”他看向陆止，“‘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云月天海，若是云月楼归了大理寺，成了朝廷的鹰犬，那天海去了何处？”

注：

1.定风波的描写有参考十大名剑中的纯钧，被称为尊贵无双之剑。

2.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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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三十二章